在歌剧院里,雷金纳德·弗莱明·庄士敦举起酒杯,透过琥珀色的液体观察着即将拉开的台幕。他作为租界总督的高级顾问被皇储邀请至此,但因为他并不是奥地利或者匈牙利人,他总是被随行人员的核心圈子排除在外,这让他万分焦急——今天早上一名伪装成画家的学者偷偷塞给了他一把枪。哈桑,那名学者的假名,负责和他接头的人,如此说道:“有一个时间窗口,但比较难把握,所以当你判断合适的时候,就去做吧。”——他颤抖着接过了枪,把它藏了起来。
他已经老了,说实话不太适合做这种事情,倘若交给年轻人成功的几率更大,他绝对会把这个位置让出来。但无论如何,今天他都要用这把枪把名为复仇的子弹射入皇储的胸膛。
苏格兰人,人们总爱拿他们开玩笑,苏格兰是曾经伟大的不列颠帝国的一部分,如今苏格兰人只能窝在北部的烂地里野蛮地吃着羊内脏汤,像是未开化的非洲野蛮人——成了整个欧陆的笑料。庄士敦很明白他为何在此:不是因为他掉价的种族身份,而是因为他把他的半生花在现在脚下这片土地上,经验丰富。帝国皇帝对脚下这片广阔土地十分器重,但对其所蕴含的内在机理尚不熟悉,而他曾经在九龙和威海卫任职。更重要的是,他还是上一位已故天子的私人老师,私交甚厚。总督看中了他这一点,于是便破例给了他一份工作,把他从破产的贫困潦倒边缘拉了上来。
每次想到自己的学生,那些快活的日子,庄士敦只觉得心酸,有种绝望的无力感从心底慢慢地浮了上来,像是泡沫一样徒劳地散开了。伴随而来的,他也会想起伦敦大学和牛津大学的火光,叫嚣的学生群体,失业而陷入疯狂的人群们转而发出狂热的怒吼,机枪声,然后伦敦市长和官员们的冰冷身体吊在路灯上,他握住酒杯的手开始不住颤抖,直到有一个攀谈的声音将他拉回现实。
“庄士敦先生,听说您曾经还担任过天子的老师?”发声的人是另一名新近到任的年轻顾问,名叫施陶芬伯格,听说是步兵学院出身,之前曾在印度支那地区有不少好名声。庄士敦不太熟悉这个人,他迟疑了一下,偷偷拉了下衣角以确保藏枪的口袋被严严实实地掩盖住,便回答道:
“啊,是的。是的。记得那是1919年的事了,转眼之间时间可过得真快,不是吗?”
“是啊,1919年都是我年少时候的事情了。转眼之间,物是人非,而世界已经重新回到我们脚下了。比起这个,我还是稍微有点好奇,那位曾经的天子到底是个怎样的人呢?”
那新来的顾问看着拉开的舞台帘幕,轻松地说道。
舞台上出现的乐团开始高声颂唱:
。
天佑吾皇弗朗茨,
伏惟皇统永延,君德隆昌,
愿祈吉运昭彰,帝业辉煌。
万王之王,而桂冠长青不朽,
民丰物皋,而四海国泰民安。
天佑吾皇弗朗茨。
。
天佑吾皇弗朗茨,
手执花环,则引领胜利,
统御四方,则浩荡恩威。
议会贤明,则唯才是举,
仲裁公正,则天下归心。
天佑吾皇弗朗茨。
。
庄士敦装作镇定地把酒杯移到嘴边,酒精刺鼻的气味扑面而来,他目光低垂,酒杯中的液体微微的上下颠浮。他不能喝酒,否则他连枪都握不稳,可恶,可恶!可恨!庄士敦的手开始发抖,呼吸开始局促起来,酒杯中的液体开始随着波纹剧烈地晃荡,他连忙把酒杯放下来,以确保没有任何人看见。所幸在场的所有人的目光焦点都在舞台上,没有任何人注意到他的异样。他平缓了一下呼吸,装作轻松地说道:
“作为学生,我应该说他充满好奇心,还问过我许多事。比如说铁路,他说当他重新当政了,他要修一条贯通南北的大铁路,从萨哈连乌拉修到南粤。想起来可能是我曾经对他讲过的话,我说沙俄有一条横贯西伯利亚的铁路,在1904年已经完工了,只需要十六天的时间便可以从海参崴抵达巴黎。对了,还有电报。”
“电报?”
“电报缩短了信息沟通的时间,使几天的延迟缩短为几个小时的延迟,人员和信息的流动性被极大增强,所以应该被纳入基础设施建设的范围,我这般说道。‘那为什么不修呢?’他问道。‘看看你的财政。’我说。”一边说着,庄士敦一边摸了摸大约是口袋的位置,确保枪还在那里没被任何人看见。庄士敦的目光开始游离,寻找着皇储的踪影,啊,就在不远处,得想办法慢慢走过去,庄士敦心想。
“确实如此,流动性的极大增强使世界市场变为了可能,也是中原大陆的古老帝国接入世界潮流必不可少的一环。然而经济上的困难重重阻碍了这一进程。”施陶芬伯格耸了耸肩,笑着说道。
穿着奇怪衣服的演员登上了舞台,把所有人的目光都吸引住了,他们唱道:
。
祭司:
在黯淡之中,点燃柴火,
从神龛之前,抚摸花纹,
血,渴望之血,我的灵魂流出的模样,
献上我的剑——
柏木造的房梁岿然不动,
而岁月早已在清流之中消逝。
——我!巴库斯的仆人,
身着白袍,一尘不染,
尽断历史的罪与额。
高举那火焰,
点燃这红与黑的宴会。
。
侍女:
挥舞那神圣的鹿皮,
众王,战士中的战士,高举那酒杯,
胜利者!你自古便被赞颂!
破晓之光早已显现,
这份荣耀奔涌在爱留希斯万紫千红的山谷中——
向着弗里吉亚、吕底亚的高地迈步而去,
那是布罗米欧的指引,那是心之所向。
胜利者!
请高举这酒杯,
彻夜歌舞,直到星光消逝。
猎人!
看那草原上孤独奔驰的麋鹿,
追逐那夜和美的恐惧。
战士!
远处群山的呐喊,
是否又是某种征兆?
诸位,请高举这充满力量与鲜红的酒杯,
一饮而尽!
。
血,鲜红的血。庄士敦感觉他一生的勇气都随着音乐和歌声调动起来了,正在温暖地流淌在他的四肢之中。他接着说道:
“对了,那位天子还很关心人口的事情。他对世界人口的增长十分不解,同时也显现出对治下人口规模的担忧。古老帝国的通病,跟拜占庭或者奥斯曼王朝一样。”庄士敦的步伐开始慢慢移动,小心地,慢慢地,不要被任何人察觉到。小心,再小心地,10厘米,又10厘米,慢慢地挪。目光是最容易引起注意的东西,所以庄士敦故意把背后对着目标的方向,以降低被察觉的可能性。
“世界人口十八世纪大概还是8亿人,然后到十九世纪末期达到了顶峰20亿人。没记错的话在1919年这个数目下降到了14亿,现在大概是12亿。”施陶芬伯格看着舞台,眨了一下眼睛,庄士敦咯噔了一下。
“没错。战争,饥荒,瘟疫,失业,还有移民。欧洲在1800年仅有2亿人,到1900年已经增长到了5亿。各种因素造成了海外移民也成就了历史上的奇观:短短100年间北美洲的人口数量由800万左右上升到9000万接近1亿,已经远超曾经的非洲地区了。而澳洲及周围群岛则由100万增加到1000万,接近十倍。可是那段人口快速增长的日子可一去不复返了。”
“那是铁的时代,黄金的时代,辉煌的时代。和我们现在的电与蒸汽的时代比起来已经算是老古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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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诚然,”庄士敦尽量把自己的呼吸调匀,刻意把声音拉长显得惬意而懒洋洋“诚然,但每个人都无可否认那是个美好的时代,比起之后的日子简直就是天堂。”
“那么就生产力来说如何呢?例如说,把生产力纳入考虑范围,让工资收入成为衡量标准。我是说——差距,横亘于世界两个主要市场之间的差距——100年间,东方世界和西方世界差距越来越大,20世纪的数据更是出乎意料,这里的人均收入甚至只有同期我们世界人均收入的三分之一到四分之一。”新顾问竖起了一根手指,庄士敦的目光被吸引了过去“短短100年间。”他说。
“工业技术——无可否认的最重要因素。当我在紫禁城内骑着自行车的时候,那位天子甚至还露出了震惊的神情,随后我把自行车赠与了他。令人印象深刻,这种震惊来源于差距,是技术上的,然后这种差距在经济上和权力结构上予以无限放大加强,延伸至外交和军事领域上。”庄士敦又把酒杯举起来了,这次他的手不再抖动,他眯起眼睛,慢慢转过头,偷偷通过酒精琥珀色透明的遮掩观察着目标,如同猎人观察着猎物。他尽量使表情放松,显示出像是随意一瞥的样子,随后他又把头移开了,装作正在专心看着舞台。
背景的和音——那合唱的歌声又响起了,像是熄灭的煤油灯被点燃了一样,无数人的声音一同编织出恢弘的河流:
。
天佑吾皇弗朗茨。
明辉天授,荣光如初生之朝日,
万福神允,富足自天帱而永保。
至明至刚,奸佞不侵。
天佑吾皇弗朗茨。
。
天佑吾皇弗朗茨。
言语为至高律法,万邦传唱,
意志为至高纲领,泱泱无疆。
或曰百姓昭明,和,而情同手足,
而今协和万邦,同,逾千载万世。
清时幸遭,万福安康。
天佑吾皇弗朗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