呷了一口酒之后，李先生幽幽叹道：“如今天下太平，五谷丰登，为师自是欢喜不尽。只是，这酒酣耳热之时，突然想起了一件事，感慨横生，故此叹息。”

“哦，师尊所叹何事？”月白不解地问道。

李先生缓缓说道：“月白啊，以你目前笔墨上的功夫，已是不输于本镇上的那些秀才。如果再下个六七年的时间，可参加科举考试的话，虽不敢说一定就能高中举人，搏个功名，未必就是那水中月镜中花——”

“月白就这点功夫，只怕要贻笑大方。”月白谦逊道。

“唉，问题就在这里了。到目前为止，科举的大门，尚不曾对女子开放——”李先生叹息道。

“到目前为止，尚无女子取得过功名的先例？”月白似乎还是有点不死心。

“就为师孤陋寡闻之所及，没有，还真的没有！”李先生的这句话，说得斩钉截铁。

“唉，这，这——”月白说着，情绪陡然低落起来。

老冯此时正拿着酒杯，这一刻，喝也不是，放下也不是，一时颇为尴尬。

李先生本想去安慰一下冯氏父女，仓促间竟然也难以开口。

再过了一会儿，只听月白这样说道：“爹，这也不是你的过错，你没必要为此自责。”

看到月白如此体贴、懂事，李先生甚是欣慰，当下这样说道：“冯大哥，你，你也不必往心里去。”

话是这样说，月白心里，到底还是颇感不平。凝神片刻之后，她这样说道：“既然是无缘科举，月白平日里刻苦攻读，究竟有何意义呢？”

沉思了好一阵子之后，李先生这样说道：“这刻苦攻读，与有没有科举上的功名，并不一定会有什么必然的联系——”

近乎落水之人要找一根救命稻草似的，月白急切地问道：“弟子，弟子愿闻其详！”

将余下的半杯酒一饮而尽之后，李先生缓缓说道：李唐王朝，就出了个一代女主武则天。一些腐儒，总觉得武则天能够荣登大宝，靠的是心机和手腕。其实呢，如果不是才识过人，文韬武略盖世，就算把龙椅送到你面前，你又如何坐得稳？那位以一首《咏鹅》名闻天下的骆宾王，曾跟着李唐宗室造反，还写下了名噪一时的《讨武曌檄文》。看到这篇檄文之后，武则天这样说道：“这样好的人才，没有得到重用，这是宰相的过错啊！”别的且不说，单是这爱才惜才的胆识和胸襟，就在满朝文武之上——

沉吟片刻之后，月白接过话：师尊的用意，弟子还是有所体会的。嗯，弟子还有一个问题。那一代才女李清照，也未能在科举场上有所作为吗？

李先生淡淡一笑：“这李清照嘛，她父亲本是朝廷重臣，夫君亦是地方大员，因此呢，李清照就没必要到科举试场上证明什么了——”

乍听此言，老冯顿时颇感羞愧，连忙低下头去，倒像是要找一下这地上是否真有那一道可以钻下去的缝儿。

月白劝慰道：爹爹不必自责，月白自当另想办法。

长长地吁了一口气之后，李先生这样说道：自古英雄不论出处，远的不说，今上本来就是穷苦人出身。那出使塞外的王昭君，也就是一个宫女——

“师尊教诲极是，月白明白！”月白当即抱拳行礼，以表谢忱。

当晚，宾主尽兴而散。

此后近一年的时间里，月白恰似拨云见日，不辍耕读。

只是，“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就在十一岁这年的盛夏，月白的父母先后染病，在不到一个月的时间里，又相继撒手人寰，月白就这样成了贫寒孤女。

初秋时节，暑气渐渐消散。

这天夜里，总算可以稍稍透一口气的月白，泪眼朦胧，双手托腮，枯坐窗前：嗯，又是一弯新月，那牵牛织女相会的七夕，也快到了吧？只是，这一切，和我又有什么关联呢？唉，不到一个月的时间，父母双亲双双辞世，人世间最大的悲苦，也莫过于此了！生计艰难，缺少银两，为了办丧事，家中的那几亩薄田，只能典当给他人了。此时此刻，我还剩点什么呢？头上的这几片瓦，就只剩下这几片瓦了。其实，如果没有李叔叔鼎力相助，父母双亲能不能够入土为安，也还是一个大问题。以后，以后如果能够有点出息，李先生的大恩大德，是一定要报的！

人生匆匆，岁月无情。以前，我只是在书上看到过这一类说法，还算不上感同身受；而现在，就成了切肤之痛，撕心裂肺、没齿难忘的悲痛！

我出生的时候，父亲已是年近半百，娘呢，比爹小几个月。在一些人看来，花甲之年过世，也不算太短寿了。只是，在儿女们心目中，谁不希望父母双亲多福多寿、长命百岁呢？长命百岁？还有一个词，长生不老！这世上，还真有长生不老药吗？嗯，多半是没有的。如果真有那所谓的长生不老药，那些帝王将相，肯定会事先服用的。只是，千百年来，衰草枯杨荒野孤坟，那些帝王将相，又在哪里呢？嗯，当长生不老渐渐成为虚妄与笑谈之后，那些有识之才、有道之士，才会退而求其次，想到了永葆健康、延年益寿吧？人生苦短，要做的事情却很多。嗯，就这样：

对酒当歌，人生几何。

譬如朝露，去日苦多......

这，这就是曹孟德的切身感受、肺腑之言了。当然，作为一代枭雄，他确实是作出一番大事业的。在这方面，凡俗之辈，自然远不能与他相提并论。只是，卑微如月白，真的就没有一点事情可做吗？将近一年前的那个中秋佳节，李叔叔跟我说起过武则天、李清照，当时我就若有所思。仔细想来，也不至于无事可做吧？比如说，如果我是一个医生，我的父母或许就不会那么快就过世。再比如说，我也可以学一下李清照，写几句诗词。即使不能流传后世，也可以留着，茶余饭后看一看，也算是一种自娱吧？如果还能因此找到一些志同道合者，也当自有一番景象。由此可见，一个人，不应该满足于现状，不要作茧自缚，不要妄自菲薄。这一刻，这一刻的我，形影相吊，孤苦伶仃的......子时将至，本就心力憔悴、困苦不堪的月白，此时已是眼皮直打架。再勉强撑了一阵子，只觉得那眼皮像是系了一块大石头一般。一片漆黑过后，“睁眼”看时，月白发现自己是在一片草地之上。青草幽幽，就像一大片绿毯，向四处延伸着。偏西北一处，草地的边缘灌木丛生，一些不知名的小花恰似繁星，点缀其上；稍稍做点深呼吸，丝丝缕缕的清香已是沁人心脾。

这，这是什么地方呢？我，我怎么来到这儿的呢？带着一丝疑惑，月白向偏东南一侧，信步走去。刚走出几步，突然，一阵银铃般的声音响起：

“月白，你，你在这儿！终于，我终于找到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