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狗屁逃兵!他唐奉之就是看我们这些曾经跟他一起出生入死的兄弟越来越不顺眼了,就见不得我们好……”帕哲罗大声嚷道。
黄福平拍着帕哲罗的后背,劝道:“哎呀,别说了,你该回去睡觉了。”说着对石扳子点了点头,把帕哲罗架了出去。
黄福平把醉醺醺的帕哲罗安顿在自己家里。帕哲罗一觉睡到第二天正午,等他趿着拖鞋走出客卧,黄福平已经在吃午饭了,一个家庭服务员立在一旁服侍着。
见帕哲罗起床了,黄福平随意招了招手,说道:“带你份儿了,快来吃吧!”
帕哲罗揉着惺忪的睡眼,咕哝着答应了一句谁都没有听清的话,随手拿起黄福平的水杯喝干了里面的水。
黄福平青白细嫩的脸上划过一丝不悦,嘴上却柔和地说道:“快来吃吧!”
帕哲罗坐在饭桌旁,还是一副闷闷不乐的样子。
黄福平问:“怎么还苦着脸啊?”
帕哲罗说:“唐奉之也就罢了。我就是没想到,石扳子竟然没站在我们这边。我们同他在井下干了那么多年,帮了他那么多次,他怎么反而跟唐奉之更亲近?”
黄福平看着盘子里的蔬菜,满不在乎地说道:“世态炎凉,何必多想?徒增烦恼罢了。再说,别看我们现在还左右不了议会的局势,但是你也别忘了,他唐奉之有决策权,而我们有执行权,他有制定规则的权力,我们有解释规则的权力。”
“什么意思?”帕哲罗一扫先前的颓唐。
黄福平说:“唐奉之这一招够狠,他不出手,让那些首陀罗攻击我们。我们就来个借力打力。你回到巴卢特邦,就说这次联邦议会决定采取措施防止婆罗门复辟。”
帕哲罗一脸茫然地说:“唐奉之也就是这个意思吧。”
黄福平笑了笑,继续说道:“唐奉之是怕我们这些人中出现新婆罗门,而我们可以对那些首陀罗解释说联邦议会是要防止本德?赛特那样的老婆罗门复辟。让那些愚蠢的首陀罗去撕咬那些失势的老婆罗门、老刹帝利吧,我们隔岸观火就行了。”
“啊哈,把老婆罗门们挖出来鞭尸,真有你的!”帕哲罗阴郁的脸上终于绽开了笑容,他接着说:“福平,你就在城市花园里瞧着吧!我要在巴卢特邦选一个极具象征意义的试点企业,然后推而广之。”
黄福平说:“我会联系哈拉帕邦和温德亚邦的首席部长,让他们关注你邦局势,效法你邦做法。”
帕哲罗会心一笑:“把水搅浑,攻其一点,满盘皆活!”
艾耶在矿上已经生活了四个月,不知不觉地,他的身体产生了一系列变化,虽然吃的比以前粗糙,但是腹部的赘肉却减少了,两臂的肌肉渐渐显露出来,手掌上也磨出了茧子。他的脸上已看不到惴惴不安的表情,眼神也不再松懈、散漫,现在,他的眼神是坚定、平静而充满活力的。他的失眠症已经不治而愈,白天精力充沛,晚上倒头就睡。他觉得体内有一种说不清的力量充满了他的身体,使他不由自主地挺起胸膛。以前,他觉得快乐是很难得的东西,精美的食物、漂亮的女人、昂贵的服饰、私人飞机、花园里的奇花异草都曾经带给他快乐,可是那些快乐总伴随着某种难以言喻的焦虑和不安。如今,在这矿上,只有最简单的食物、最廉价的衣服,交通基本靠两只脚,在尘土飞扬的矿区周围杂乱地长着些野草和树木,矿上清一色都是男人,人们开玩笑说,连飞过矿区的麻雀都是公的。可是,就是在这样的匮乏环境中,艾耶竟意外地找到了内心的宁静和满足。
太阳已经落下,球场上的人们都已散去,艾耶并不急于回到宿舍,他躺在一个土坡上,双手交叠枕在脑后,幕天席地,看着天空中的星星渐渐密集起来,任凭凉爽的夜风拂过脸庞,远处的屋顶、树林、小山都笼罩在黑沉沉的夜色中,显得格外平和、安详。一种喜悦和感动涌上艾耶的心头,他讶异于自己的变化,以前,他会为下雨天阴沉的天色而烦闷,会为一分钟的等待而勃然大怒,而这些日子,当他不得不打着伞在雨中行走,他竟发觉凉爽湿润的空气是那样令人欣喜,淅淅沥沥的雨声是那样悦耳动听,当他为了在矿区办起书报阅览室而在张大牛的办公室外面等待整整两个小时的时候,他竟发觉单纯看着窗外人们工作的景象也是那么有趣,从那以后,他爱上了蹲在大树下看蚂蚁,躺在土坡上看星星。他似乎悟到了一些道理。山珍海味只是对味蕾的刺激,懒散安逸只标志着生活的空虚,声色犬马无非为了掩盖内心的焦虑,它们最终会变成一个人身体上和精神上的负担,而从未带给人真正的快乐,人却一直误以为它们就是快乐;其实,真正的快乐就是与工友们有说有笑的工作,就是饥肠辘辘时得到一餐粗茶淡饭,就是躺在土坡上眯着眼看着变幻莫测的白云飘过头顶,就是一边洗衣服一边听凭曾经枯燥的实验数据在头脑中活灵活现地自行推演,就是一场酣畅淋漓的球赛后躺在干燥温暖的草垫子上准备进入梦乡。人的自然需要是如此容易得到满足,幸福又是如此廉价;人的贪欲是多么愚蠢而有害,它除了破坏人们的幸福,就是毁灭人们自己。
在艾耶来到矿区之前,他一直担心自己会成为这矿区中的异类,害怕遭到首陀罗报复性的羞辱,然而,从楚拉曼和摩尔加对他的友善,甚至从乔汉和毛里亚对他的冷淡,艾耶都感受不到任何虚伪和威胁,反而觉得坦诚而自在。他不知道自己已经在矿区的首陀罗中获得了极大的认同,只是这些首陀罗并不在他面前表现出来。由于他的学识,他利用自己的知识改良了井下的生产设备;由于他的平易近人,他甚至不介意在洗澡时与那些首陀罗互相搓背;由于他的耿直,他曾连续两周每天到办公室堵张大牛,要他答应为工友们建立阅览室;由于他的有求必应,即便在矿上工作他仍然拿着高出普通人几倍的科学家津贴;由于他那种看上去什么也不想却一连几个小时一动不动静坐的本领,他在矿区众多首陀罗的心中成为一位独特的可信赖的贤者。
“嘿,艾耶,这回张大牛可要傻眼了!”艾耶刚刚回到宿舍,楚拉曼就丢给他一份报纸。报纸的头版刊印着一份简短的通告:
“婆罗门虽然已经被推翻,种姓之别虽然已经消灭,但是,新的婆罗门又在暗暗滋长。目前,在我们的联邦,出现了这样一批人,他们处在联邦各个工矿企业和政府部门的管理岗位,手握巨大的权力,口头上声称自己是为全体瓦尔那人服务的,可实际上却盘算着如何维持自己的特殊地位,如何成为新的婆罗门,如何复辟种姓制度。对于这种倾向,全体人民都必须警觉起来。联邦议会已经通过决议,要求各个工矿企业和政府部门的管理者全部认真检视自己的工作、生活和言论,把自己的缺点和错误摆在所在单位的职工群众面前,接受他们的监督、审查和批评,并按照职工群众的要求改正自己身上出现的婆罗门化倾向。我们相信,那些错误较少且勇于改正的管理者是占大多数的,对于这样的人,职工群众是会谅解他们的;即便那些犯过较严重错误的管理者,只要他们敢于承认并坚决改正,也一定会得到人们的原谅;对于极少数一门心思复辟种姓制度的管理者,职工群众有权直接撤换他们,确保我们这个没有种姓之别的瓦尔那联邦永不变质。”
艾耶读到“婆罗门”和“种姓制”便觉得有些难堪,因为自己曾经是那个残暴制度下被动的共同施暴者,然而,当他抬起头看到自己的室友时,他的难堪又瞬间消解了,因为从室友们看自己的眼神里,艾耶清楚地知道他们早已把他当成自己人了。只是他没有注意到,那一夜癞头很晚才回到宿舍。
第二天一早,矿区所有人被集合到一起开大会。
在矿区开阔的土场上,矿长张大牛站在临时搭起的台子上,身后的木板墙上斜贴着蓝绿两色的标语,身旁是垂手侍立的秘书小赵,张大牛眯着三角眼,目光居高临下扫过人群。他对着麦克风说道:“这个,今天啊,把大家召集到一起,是为了传达联邦议会的一个精神,就一句话——警惕婆罗门复辟。要说婆罗门复辟这个事,我第一个不答应,老子当年打的就是婆罗门!我看他们哪一个敢复辟?不过,我怎么听说,就在我们矿上,有些人时刻盼望着恢复自己过去的特权,还说什么有账不怕算。这是要干什么,活腻了?下面让我们请一个职工,站出来讲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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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耶感到自己身边的人们在窃窃私语,在挪动位置,他转过头去看时,发现癞头正挤出人群走到台上。癞头与张大牛交换了眼色,艾耶敏锐地感到这里面暗含了某种交易、某种阴谋,而他的直觉告诉他,自己将成为这交易的筹码,成为这阴谋的牺牲品,他感到一种酥麻的寒意沿着脊椎爬上自己的后脑并在那里扩散开来,他的耳朵嗡嗡直响,无法听到外界的声音,过了好一会儿,他的听力才恢复过来。他看见癞头从裤兜里摸出了一个小东西,同时听到癞头因紧张而颤抖的声音:“……这个指甲刀就是那个婆罗门送给我的!还许愿以后……”
艾耶这才意识到自己借给癞头的带银饰的指甲刀此刻正成了他攻击自己的武器,他盯着癞头,而癞头并不看他,只看着远方,似乎打算用对未来的期许战胜当下的不安。“这昂贵的指甲刀正是婆罗门用首陀罗的血汗制成的。如今,在一个已经消灭了种姓制度的国家中,做这样的勾当,收买一个高尚的首陀罗,为种姓制度招魂,我们怎么能够容忍!”
接着又有一个人上台发表了针对的本德?赛特的讲话。
紧接着,艾耶便被三四个首陀罗揪着脖领、扭着两臂从人群中推到台上,而一直躲在人群外围的本德?赛特也被捉上了台。
艾耶在台上挣扎着大喊道:“那指甲刀不是我送给他的,而是……”艾耶被癞头一拳打在腹部,痛得无法继续说话。
癞头看了看张大牛,举起拳头带头喊道:“打倒婆罗门!”捉艾耶和本德?赛特的那几个人也跟着喊:“打倒婆罗门!”然而台下只有稀稀拉拉的人随声附和。癞头没有放弃,执着地挥着拳头喊道:“打倒婆罗门!”捉艾耶和本德?赛特的那几个人又跟着喊:“打倒婆罗门!”这样连续喊了十几声口号,台下随声附和的人似乎多了一些,但总觉得有气无力。于是,张大牛从癞头手中夺过麦克风,一边举起拳头,一边吼道:“这次联邦议会就是要收拾这些意图复辟的婆罗门!你们是打算跟这些婆罗门站在一起,还是跟我们站在一起?打倒婆罗门!”张大牛显然比癞头更有底气也更具影响力,在他的压迫式的煽动下,“打倒婆罗门”的口号一声比一声强地在矿区的上空回荡起来。
艾耶已经从慌乱中镇静下来,用力顶着按住自己脖子的手,稍稍抬起头,平静地看着台下呼喊的人们,他的目光与台下的许多人相遇。这些人也正看着艾耶,只是他们的眼中没有平静,只有惶惑。艾耶发现,每当自己的眼睛与台下的某一双惶惑的眼睛相遇,那双眼睛便立刻转向别处,惶惑地看着周围的人,继续跟着周围的人呼喊,他们都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只是迫于某种巨大的压力而随波逐流,艾耶明白这种压力是有组织的少数人对无组织的多数人所产生的一种强迫力,当年的婆罗门和刹帝利对吠舍和首陀罗的控制也是依靠了这种力量,只是这种力量在今天这样的场合表现得特别直白,无遮无拦。
艾耶平静的目光又与台下一些别的人相遇。这些人的眼中也没有平静,只有空洞和迷茫。艾耶发现,这些人并不回避与自己的目光相遇,他们正以一种好奇的眼神看着自己,他们其实并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只是出于从众心理跟着多数人呼喊。
艾耶平静的目光又与台下个别人相遇。这些人的眼中也没有平静,只有嗜血的狂热,在疯狂地推波助澜。艾耶发现,这些人像野兽盯着猎物一样盯着自己,分明在心中计算着如何从艾耶曾经的婆罗门种姓中,从艾耶当下的处境中,攫取尽量多的利益,他们清楚正在发生的事情,也清楚自己可以从中获得的东西。
正在这时,一个彪形大汉拿着报纸一个箭步冲到台上,一把抢过张大牛手中的麦克风,大声朗读起报纸上的通告:“联邦议会已经通过决议,要求各个工矿企业和政府部门的管理者全部认真检视自己的工作、生活和言论,把自己的缺点和错误……看到了吗?是工矿企业的管理者!是掌握着权力的管理者!……是张大牛!……不是过气的婆罗门!张大牛故意……”他一边护住麦克风一边断断续续地大嚷着。
这个突然出现的彪形大汉吸引了本来负责押着艾耶的人。艾耶借机直起身子,这才看清台上的状况,那大汉竟是毛里亚,本来押着本德?赛特的人也松了手,扑到毛里亚身上,艾耶便冲过去帮毛里亚,他一脚踢在一个试图拉住毛里亚的一条腿的人的脸上,这个人摔倒在地,然而毛里亚身上已经挂了四个人,他高大的身躯终于还是被压倒了,艾耶也被台下冲上来的两个人重新按倒在地。本德?赛特倒一直没有丢掉婆罗门的尊严,他只是冷漠地看着艾耶参与的这一场首陀罗间的殴斗。
张大牛气急败坏地接过秘书小赵从地上捡起的麦克风,喊道:“你们都给我听着!下作的婆罗门永远是下作的婆罗门!纯洁的首陀罗永远是纯洁的首陀罗!我是首陀罗的领袖,代表了联邦议会的权威,谁反对我,就是反对联邦议会,就是反对瓦尔那联邦!谁反对我,就是站在婆罗门一边,就是支持婆罗门复辟!把他们三个关进仓库!”
夜深了,艾耶与毛里亚肩并肩靠着仓库的墙壁坐着,谁也没有说话,面前是一列列码放得整整齐齐的物料,像沉默的严整的军阵。
虽然失去了自由,艾耶却有些高兴,因为他知道自己交下了一个首陀罗朋友。
本德?赛特则刻意与他们保持着一定的距离,整整一天,他们只吃了很少一点麦麸,其余的什么都没有。忽然,矿区单调的机械噪音被吱吱扭扭的开门声撕裂,鼹鼠脸的仓库看守探头探脑地走了进来。他左腋下夹着硬皮手账本,右手拎着一个网兜,转过一个弯,停在艾耶和毛里亚的跟前,放下网兜——网兜里码着两个饭盒和两瓶水,说道:“这是楚拉曼让我带给你们的,算是宵夜吧。”
艾耶仰起头,感激地说道:“谢谢你!”
仓库看守眯着豆粒般的小眼睛,露出憨厚的笑容,温和地说:“白天没办法,工作又忙,顾不上,晚上,这儿就是我说了算,你有什么需要可以跟我说,愿意出去走走都行!”
“哎,你个醉鼠子,你怎么不说让我也出去走走?”毛里亚本就浓重的眉心拧成了疙瘩,脸上却挂着戏谑的微笑。
“人家是大科学家,你个死毛虫怎么比得了?再说,我都是晚上下班后喝两口,你啥时候见我工作时间喝酒了?你吃不吃,不吃我拿走了!”仓库看守瞪起豆粒般的小眼睛,笑嘻嘻地说道。
毛里亚抄起饭盒盖作势要打,仓库看守蹿了两蹿,“逃”到外面了。
被囚禁的头两天里,毛里亚一直陪在艾耶的身旁,第三天毛里亚便被放了出去。据仓库看守说,因为毛里亚是首陀罗出身,又参加过起义军,还有楚拉曼一直在外面带人闹事,张大牛不敢把他关太久。在毛里亚出去以后,艾耶和本德?赛特又被关押了整整十八天,每天夜里,仓库看守照例会带给艾耶一份夜宵,艾耶吃完夜宵之后总是走出仓库的大门,呼吸一下新鲜空气。
第十九天的夜里,艾耶正站在仓库大门外与看守闲聊,本德?赛特小心翼翼地把头探出仓库的大门,仓库看守不由分说脱下鞋子,砸向本德?赛特的秃头,并厌恶地吼道:“滚回去!你这混蛋!”
自从被关进这仓库,艾耶和本德?赛特受到了截然不同的待遇,虽然白天的时候,两个人都失去了自由,可是到了晚上,艾耶总能得到一份夜宵,一盆盥洗用的清水,以及走出仓库大门的自由,仓库看守同他说话也总带着敬意,而本德?赛特则什么也得不到。有的时候,艾耶看本德?赛特实在可怜,便偷偷分给他一点食物。他不敢在看守在身边的时候这样做,因为他分明地感觉到看守对本德?赛特的敌意。
艾耶看着本德?赛特的身影畏畏缩缩地消失在仓库深处。
看守左腋下夹着硬皮手账本,左脚单脚跳着捡回了鞋子。
艾耶瞧着看守弯着左臂曲着右腿蹦蹦跳跳的滑稽样子,忍俊不禁,说道:“兄弟,你那硬皮本难不成是租来的?怎么一刻不离身?”
看守一边穿鞋一边解释道:“这账本可是我的宝贝,物料入库、出库、盘点啥的都指靠它呢!哦,对了,我猜你很快就可以重获自由了。”
“什么?”艾耶以为自己听错了。
看守抬眼看了看艾耶,并不着急回答,从怀里掏出一个扁扁的方形的玻璃酒瓶,拧开,喝了一小口,又重复了一遍:“你应该很快可以出去了。报纸上说黄福平被一撸到底,今天白天,我瞅见那张大牛脸色也不太好。”
“出什么事了?我能看看那报纸吗?”艾耶急切地问道。
“我是在阅览室看的报纸,但是现在已经锁门了,明天一早我去借出来拿给你吧。嘿,你瞧我这记性,那阅览室不就是你帮我们建的嘛!许多人都喜欢去那里读书看报,摩尔加还带着面包去呢。我也在那儿读过一本数据库的漫画书,真长见识,要是有了数据库,我的账本就可以退休了!”
艾耶笑了笑,说:“那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不过,话说回来,跟你聊了这么多日子了,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
“我啊,我叫孙阿龙。”看守说。
“你在这矿上多久了?”艾耶问。
“哦,那时间可很久了,当年首陀罗起义的时候,我就已经在这矿上了。”
“这么说你参加了那次起义?”艾耶几乎惊叫起来。
“那当然。”看守的脸上显出得意的神色,但是那神色只在他脸上停留了一瞬,便被一种长久的悲哀覆盖了。他一仰头喝了一大口酒,说道:“我兄弟就死在那场起义中,我兄弟死后我就再也不舞刀弄枪了。”
“哦,是这样。”艾耶突然觉得前一刻还像朋友一样交谈的两个人此刻又被种姓的鸿沟隔开了。
“没办法,想要活下去总得付出代价,这没什么可抱怨的。”看守淡淡地说。
“哦,对……对不起。”艾耶沉重地说。这三个字既表示了对于不小心提起孙阿龙的伤心事的遗憾,又表示了对婆罗门犯下的罪行的歉意,说完这三个字,艾耶突然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轻松。自从他的别墅被分给那些首陀罗居住,艾耶潜意识里就一直觉得委屈,觉得自己是个善良而圣洁的婆罗门,不该受到任何惩罚。可是,自从到了矿区,他逐渐明白自己的身上也背负着婆罗门共同的罪业,他勇敢地正视了自己的内心深处最阴暗的角落里藏着的,自己过去一直不愿承认的,甚至连看都不敢看一眼的罪恶感,以及害怕那种罪恶有一天会昭示天下的恐惧感。如今,在这矿区的几个月里,在井下繁重的劳动中,在艰难地说出这三个字之后,他已经能够坦然面对这种罪恶感和恐惧感了。
“得了吧,我们先前都不认识,你怎么会对不起我!”说完这话,孙阿龙又喝了一小口酒,他用衣襟罩住酒瓶的嘴儿转了转,算是擦掉自己的口水,接着,把酒瓶递给艾耶,艾耶爽快地接过酒瓶,不甘示弱地喝了一大口,因为从没喝过这种廉价的烈性酒,酒刚到嗓子眼,艾耶就剧烈地咳嗽起来,鼻涕、眼泪都流了出来,孙阿龙哈哈大笑起来,缓过劲儿来的艾耶也哈哈大笑起来,这笑声穿过矿区的天空,穿过远处的山峦,一直飞向远方。
艾耶和孙阿龙的大笑声惊醒了蜷缩着睡下的本德?赛特,这笑声让艾耶充满了喜悦和活力,却让本德?赛特毛骨悚然,他又怯怯地探出头去,打算看看到底发生了什么。可是,他还没看清状况,又被一只飞来的鞋子砸中了头。他哀嚎着躲回仓库,身后又传来孙阿龙的咒骂声。
等孙阿龙再次跳着脚捡回鞋子,艾耶问道:“为什么你对我像朋友,对他却充满敌意。”
孙阿龙想了想,说道:“首先,我对你不是像朋友,而是我觉得你就是我的朋友,至于他,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就是不喜欢他,也许是他太见外了。”
“谢谢你拿我这个婆罗门当朋友。”艾耶说。
“虽然我没见过几个婆罗门,但是在我看来,你是个不同寻常的婆罗门。”孙阿龙眯着豆粒般的小眼睛,露出憨厚的笑容。
“你这样说让我很高兴。”艾耶欣慰地说。
接着,两个人都不再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远处的天空。
过了一会儿,“太见外了,太见外了……”艾耶忽然自言自语道,他站起身,拍了拍孙阿龙的肩膀,道了晚安,便回到仓库里,靠着一堆稻草半坐半躺地准备睡下了,他瞪着眼,借着窗外的微光,看定对面码放得整整齐齐的物料,脑子里却还回旋着“太见外了”这几个字,他回想起住在自己别墅里的那一串串脏兮兮的小首陀罗,想起了他们小小的手中攥着的小花、捧着的咸菜。
“哈哈哈哈,奉之,你是对的,是我那时太见外了。”他的没来由的笑声和自言自语让蜷缩在一旁的本德?赛特蜷缩得更紧了。看着本德?赛特,艾耶突然觉得他很可怜,他敏锐地察觉到像本德?赛特那样的婆罗门,直到现在,心中仍然充满了对首陀罗的蔑视、仇恨与恐惧。本德?赛特们始终认为首陀罗的起义是野蛮而残暴的犯上作乱,始终认为自己是秩序的捍卫者,是高贵的牺牲者,只是,他们都有意无意地忽视了在自己的统治下,首陀罗到底承受了怎样苦难;正因为从不在意首陀罗的苦难,本德?赛特们才会觉得自己落得如此境地完全是时运不济,他们怨恨首陀罗没有给自己应有的尊重,时刻流露出恐惧和敌意,首陀罗也就自然而然地对他们表现出同样的敌意。
艾耶领悟到:人啊,只有自己完成了救赎,才配得到别人的宽恕。
他就这样在稻草上渐渐睡熟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