淳熙二十三年，夏六月，晋城

李熹杜胜李客皆驻邯郸备赵地学舍。独女王携二子于吴宅。

江南急报忽至：蔡氏入金陵助剿匪，吴大通匪下狱，同日，卞二告罗三盗佃官田亦下狱。

江南杜氏之商，自有七掌柜分掌七行。吴氏端礼者掌钱庄，卞氏力之者籴粜粮穀，罗氏朴志者营茶盐，穆氏卿和者鬻布帛，又有萧氏兄弟，长兄继新心巧口拙监器具造作，幼弟继卿机敏深沉全控水路漕运。夏氏如兰，吴家姻亲，行医馆。

杜家七大掌柜，已去其三。

女王言曰亲赴金陵。车驾东出太行。舒清凌伏盗匪数千于泗县，劫杀女王，忠仆秦氏殁。女王不在其中。

女王当日得信，枯坐抱楶梲与无为二子终夜，改扮商女水路直下杭州，萧继卿迎护之。

柳容发自真定府，至鬼谷。

辛丑，女王船行运河，入夜，一小舟灯火忽明暗，女王移舟相近。乃萧氏兄弟养母白氏名秋月。

白秋月，白氏先朝吴地豪族，祥庆五年，江浙大水，诏陈缺失。或言：“积阴弗解，淫雨益盛，荧惑入斗，正当吴分，白氏以九九女童献祭邪魔，天意盛怒，乞灭白氏以顺圣天。”遂族灭白氏。秋月尚在襁褓，为老仆所救，匿名鞠养。献祭为虚妄，然白氏亦非无辜，有白氏四房收拐幼童以谋暴利。老仆有识人眼力，尤擅识稚童天赋，偶得杜氏家主青睐，洗心革面，救扶孤弱，效力慈善堂。白秋月鞠养于慈善堂，幼识陆思羽，青梅竹马，情深意笃。後思羽入洛京，入仕，监和剂局，累迁至户部员外郎，言者论其超躐（音烈，不按次序前进），出为江南宣抚使。时秋月已掌江南天眼谍所，无踪亦无影，空留桃花债，相思两茫茫。淳熙十八年秋，元德皇后遣奸人以秋月信物诓思羽出府，设伏杀之。秋月泪尽而瞽，几退隐，谍所事尽付养子萧继卿。

女卫柏雩打帘，秋月扶杖蹒跚而入，一少年随侍。女王泫然泣下，须臾岁月，青丝雪霜寒，娇脂凋败暗，秋嬷嬷竟已苍颜垂暮。

秋月固执跪拜女王，跪请曰：“老瞽尚有一饭之力，秦姊罹难，舒清凌所为，非啖其肉，寝其皮，不足以解此恨。乞家主令以灭之。”

女王亦跪伏，如幼时环臂匿于秋月之怀，泣不成声，丧亲之锥心，木木然无眠。久之，竟累极入梦。

诘朝，秋月与女王细述江南事。

秋月：“丙申夜，数百贼匪叩北门，有奸人开门应。贼人直趋裕丰钱庄，洗劫，伤十数人。”

女王：“直趋？裕丰？冷氏钱庄？”

秋月：“冷氏告官，吴端礼家仆从告主通匪，夜开北门揖盗。舒清凌捕吴大下狱，重刑。吴端礼年近大衍，须有决断。”

女王沉声唤柏雩道：“汝亲去，着吴家张声势于冷府外跪泣三日，暗与舒清凌交易，以十年钱庄账薄换吴掌柜。舒贼必允，保得吴叔性命，即时北上滁州，逗留月余再南下杭州。”

秋月闻言惊呼：“如此金陵钱庄尽失！”

女王惨然一笑：“非如此不足以贿赂舒清凌。”

秋月轻叹，继言：“卞二告发罗三事有疑。一疑讼状非卞力之亲为，乃遣人送官。事发，力之不去府衙，而倾力寻吾，似有委屈。二疑罗朴志下狱而盐茶行商平稳。”

女王闻之沉吟良久，言道：“嬷嬷传信卞叔，藏身匿粮，尽力为之。于罗叔，姑且不问。”

秋月目光迥然，道：“家主信卞二？”

女王：“亦是一赌。茶盐依附官家，罗三阿曲之态早现，归离之心难料。粮穀用兵之要，卞叔倾力调度，忠贞之心昭昭。江南之物，舒贼所欲求，粮穀为最。”

秋月赞其言，又言兵事，道：“贼匪皆蔡家军乔扮。冷氏于众跪求舒清凌借兵剿匪安民。辛丑，清凌顺势引蔡家军五千入金陵。线报蔡家军多部异动，粮草调度，江南之外，力有不及，尚未分明。”

舒清凌，字德润，河南府河清人。举贤良方正，释褐国子博士。今上以为端士，赞其曰：“卿如良金美玉，浑厚无瑕，天其以卿为朕弼耶？”权户部郎中，以父丧去。免丧，复为户部兼皇子魏王府直讲。皇太子立，兼左谕德。皇太子尹洛京，兼判官。累迁太子少保、户部尚书。淳熙十八年出知金陵府兼本路安抚使。离京日，太子金轺相送。

柏雩：“舒清凌非故太子之鹰犬乎？太子坟土未干即刻改投秦王？”

女王：“非也，早已然。”

秋月颔首言：“淳熙十八年春，皇后袁氏降为妃，入圣天达摩庵，元德遣族女全芜珑剃度为尼，亦入庵，法号无尘。袁后薨，无尘往来禁中，交通内外，深为器重。舒清凌与全后小有龃龉，托无尘斡旋，觅得绝色少年相赠。无尘欣然而纳，犹宠名曰玉岚、玉枂者二人，甚至将其矫作侍女，出入宫掖。无尘谒见全后。会太子在座，经目不能忘，竟言于全后，方之于汉宫飞燕合德。全后怒其不堪，忧为后患，遂设宴谋毒杀少年以绝后忧。美酒赐下，玉枂慨然饮尽，立毙，无尘以为杀己，恨意汹涌迷心智，诓退侍女，与玉岚协力以毒酒灌杀全后。李翊知其隐情，使人暗言于舒清凌：“皇后使女譖于太子曰舒清凌怨元德皇后食言数年不召，暗结无尘戕害。指使美少年害之。”舒清凌惊惧惶恐，无以自安。未敢信其事，无从自证清。皇太子实不知，清凌误以其知而深沉隐忍未发。未几，元德皇后新丧，舒贼已改投李翊矣。”

会柏雩为秋月施按跷导引术，疑曰：“传闻秋嬷嬷神机通灵，高深妙算。元德皇后如此隐秘事，何以探得如此纤微明白？莫非果有通天之术？”

秋月闻言回身轻抚柏雩额面，笑道：“妮子敏锐。”却见秋月随侍少年，上前跪女王曰：“奴婢玉岚，本名喻樗枥，饮毒汤之哥哥，本名章九成。自幼长于慈善堂。”

一时众皆了然。思羽之灵，绵绵怨恨，终得解脱。

一众默然，良久。

女王泫然垂目言道：“行商所依非在于利，而在于权。无权势，则譬若羔羊。得权势，方可循道取利。商人之根不在乎地，而在乎人。弃金陵示以弱。”

再抬首举目，眸中寒光掠过，道：“若战，便战吧。”

初，太子薨朝局颠乱。女王问李客，曰：“乱世端倪已出，江南无自保之力，河东可有用兵之谋？”客嗫嚅而答：“商人重利惜命，若有难，必纷飞自保，无劳用兵。”女王闻言默然。

别有幽愁暗恨生，此时无声胜有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