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交个朋友吧。”
写到这,我忍不住点了一支烟。许多情谊,清纯无邪,有时候时常坐在窗前发呆,何时何分,连我这个清秀少年也成了大家口中的作家叔叔了。
我与那个晓野,转瞬之间,竟也有二十余年未曾谋面了。
我常常想,如果那天早上,我没有比平常晚那么一会儿,如果那支数年以后一举爆红的青涩乐队没有在北大这座校园里拨动吉他琴弦,没有唱出那首我不知道名字的歌,我也不会从此和那个叫做熙染的女孩说一句话。
也有可能,会是下一个驻足在那里的幸运儿吧。
果然,现实的世界总是比故事复杂啊。
多少月后,听说熙染就要走了,那个时候,熙染的家人为了让熙染尽快融进社会,参加工作,熙染要提前几年参军入伍,并要在几年内入党,也许……往后还要进入百姓无法触碰的行政大殿。
初出茅店的我,带着几分疑惑不解,更体会不到来自大城市所有的无形压力,熙染,那个纯情的女孩,还只是我脑海你那个学习一向认真、做数学题总是粗心的美丽少女,我不知道的,我那个守口如瓶的秘密,究竟会在何时说出,以及会不会成为我一生中的遗憾。
这天我从女生宿舍路过,远远听见熙染的声音,她穿着那件白色毛衣,提着一只暖壶向我跑来,“阿俊,阿俊你这是去打水吗?麻烦你帮我打一下吧,谢谢阿俊。”
“客气什么嘛。”我接过她的暖壶,应了一声转过身,这是我忽然想起,“……那个,熙染,听说你要入伍?”
“对呀。你的消息蛮灵通的嘛。”熙染笑道:“是不是偷偷打听我来着?”
“啊这个,倒是没有啦……我就是想问问,你这次去多久啊?”
“嗯哼,多久嘛……”熙染扬起下巴,嘴角含着莫名的笑意说道:“谁知道呢,没准儿就要直接参加工作了,还是做办公室的那种,很帅气吧。”
“是啊,是很帅气。”我忽然觉得有什么东西落了空,“那,那……是不是就再也见不到你了。”
熙染顿了一下,脸颊浮过一片绯红。
“当然是啦,到时候我就要把东西都搬空啦。”
我看着熙染脸上的笑意,却无论如何也笑不出来,熙染笑着拍拍我的肩膀,“哈哈,到时候可别想我啊。”
“什么时候?”
“哈哈,没看出来阿俊这么关心人家呢。”
我低下头,只觉得心中燃烧着某种冲动,“才,没……没有啦,就是随便问问啦。”
“什么时候……嗯……大约,在冬季。”
我愣了,猛然抬起头,与熙染的目光相遇。
是那首大约在冬季?
熙染忽然笑了两下,“哈哈,我什么时候也可以这么文艺。”
“阿俊,你在发什么愣?”
“没啊,我只是……”我想起那首歌,那首关于爱情的忧伤。
“只是什么?”
“我只是想起……想起那天在图书馆门口,那几个同学唱的《大约在冬季》。”
“哦——这样啊……我记得那首歌,还是我告诉的你歌名呢。对了,我忘记告诉你了,那天唱歌的几个人,不是北京大学的学生哦。”
“啊?那是那里的?”
“据说是不远的清华大学的,他们的乐队现在小有名气,在同学圈都很受欢迎的……他们的乐队名也很好听,叫做水木年华。”
“水木年华,的确蛮好听的。”
“哦,今天晚上九点,在未名湖有举办派对,晓野,还有很多朋友都回来,记得哦。”
“唔,好的。”
“别忘记哦,晚上见。”
“晚上见!”
我到了宿舍,困意翻山蹈海,我像吃了迷药,一头栽在床上,一睡不愿起。我做了一个古怪的梦,在梦里,我站在一口漆黑不见底的井边,向里张望,隐隐有个白色的影子,黑暗里看不太清,像个鬼魂似的,一动不动。
你是熙染吗?我问。连我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这么问。
是,我是,阿俊,快来救我。那个声音说道。
我一惊,到处去找绳索,可以地面像白色瓷砖,完全看不见任何可以利用的工具。
我在路上狂奔希望可以找到个人影,我觉得自己出了一身大汗,然而结果却是天上降临了倾盆大雨,我的全身被淋湿,我忽然想起什么重要的事情,立马跑回去,那口井却已然看不见了。天下着大雨,路上的雨水很快漫过脚跟,我不确定那口井是否就在我脚尖的前面,雨水已经将它填满,而熙染生死未卜,我在雨中狂奔,使劲寻找着,寻找着那口井,哪怕踩过这里的每一寸土地。
我忽然脚下一空,堕入无限深邃的井中,冰冷的雨水冲进我的鼻腔,填塞着我的肺,窒息感……噩梦……恐惧将我笼罩。
我如今提笔,仍然对那个傍晚的噩梦记忆犹新,如此诡异的细节,让我乍然惊醒过后,满身湿透,我想起某个神话故事里,凡人做梦变作乌羽骑士,一觉经历了一场别样人生,醒来之后,念念不忘,身子下竟然真的发现了一个乌黑色的鸦羽,他逢人即说,人们却只当他是个疯子。
黑羽骑士的故事,在儿时便扎根于心,这是我始终深深信仰的,看似幼稚的梦幻。梦境有时候,不一定便是虚妄的,甚至有时,它比嬉闹的现实还要复杂真实。
我从床上坐起,身子被梦境中的暴雨淋湿,我举起手看了一眼手表,分针指在六的位置,还好不算太晚。
我下了床,浑身的汗也渐渐散去,我喝了一点水,走到窗前,宿舍很空,夕阳的余晖照进来,把那里的一个花瓶子染成了金黄的颜色,那是熙染送给我的,像她穿的毛衣一样干净。
我走出宿舍的时候,又看过一次手表,七点四十五分,我却走的依旧不紧不慢,像那天一样,我希望这还同上次,依旧是高高在上的上帝的安排。
我已经差不多算好,按照目前这个速度,到达熙染说的地方,差不多刚好是五分钟以前。
我来到未名湖畔时,余晖将尽,微风裹挟着湖水的温凉,轻轻送来。我走到湖边,顺着木栈望去……那里,是谁的背影啊……
就如同无数个故事一样,我不堪回想,真实的世界,竟然真的有某种无形的缘充当着生活的秩序,铺就了一条所谓命运的轨迹。
“……美幸?”
我下意识的看着他喊出这个名字,她并没有回头,也许是有意,也许本没有听到。
“美幸,你在这啊。”我走到她的身后,一瞬间,不知该从何说起。
“哥哥!”她忽然转头,大叫了一声,“你吓我一跳啊。”
“这么晚了,你怎么来这里了?哎……哎哎,你怎么哭了?!发生了什么事情吗?”
眼泪从她的眼角疯狂的涌出,她的嘴角也不受控制的抽搐起来,我很好奇这个开朗可爱的女生怎么会哭成这样一个泪人,“哥哥……我怕考不上北大了……”
我笑了笑,摸着她的头,“哈哈,原来是这件事啊,哥哥向你保证,只要努力,就绝对可以考得上,所有事情都是要努力过后才有成果的。”
美幸擦着眼泪,还是哭的眼泪不断,“哥哥,我今天来未名湖,就是、就是、就就就就……哇——!”
眼看美幸抽泣的越来越猛烈,终于忍不住抱住我大声哭了出来。
在那一瞬,我的心中,竟忽然一动……是什么事让她委屈到这种地步,
哭泣声穿透我的耳膜,流入我的血液——我的心里忽然生成了最坏的想法,莫非……她被坏人伤害了?
“美幸,你振作啊,是不是有人欺负你了,跟哥哥说,哥哥替你出气。”
“哥——我今天晚上,来湖边……就……就是想……想自杀的啊……”
“啊?!”
“他们、他们说我这个农村来的孩子一辈子也考不上北大,我想如果我上不了北大……我的梦想就没了,梦想没了,人就活不下去了……可是,可、可我站在湖边的时候好怕,我在想,湖水那么深,有那么冷,我……我死去的时候该有多难受啊……哥……”她抬起头看着我,“哥哥,幸亏你来了啊……不然,不然我就得在今晚死去了……”
我心里稍微放松了点,看着这个女孩,总觉得像是个天真的妹妹,天真的像梦幻,我心中流过一缕暖流,她同样来自偏僻的农村,仅仅带着孤独的背影来到这个大人口中的大城市……这和身为农子为不甘命途而发奋的我多像。
“美幸,你要努力,努力考上北大。哥在这等着。”
美幸的脸上还挂着泪痕,我说:“别哭,不许哭!”
“嗯,哥哥,我决定了,因为考上北大,一直是我的梦想,梦想是自己的事,跟别人没关系,哥哥你说对吧。”
我摸摸她脑袋,“对,别管别人怎么看你,自己努力就对了。”
美幸点头。
“哎呀!”
我忽然想起来什么,惊叫一声,飞奔出去,“……美幸,天都黑了,你快回去吧!”
我跑着,连手表都没来得及看一眼,夜色苍茫,本该静悄而湿寒,却不知何时开始,那样躁动不安起来,我知道自己晚了,甚至人早已经走光,可我仍要使劲的跑到终点,未名湖的光斑,随着我的奔跑渐渐改变了位置,在前方摇晃的路灯之下,静静立着一个高挑的身影,她的目光朝着我,却越过我,仿佛便是那座永久的木栈。
我来到她的面前,弯腰喘着粗气,她的目光却如同死去的湖面,波澜无惊。
我知道事情不妙,是上帝欺骗了我,戏谑后的笑,化作清风,抚过这片路灯之下的光影。
这时,熙染却出乎我意料的笑了,奇怪的是,还是那个专属于她的笑,“你刚刚得跑多快啊,累成这副样子。”
“……熙染,我、我来晚了。”我仍然弯着腰,仿似永远也喘不过那一口气似的看着脚边自己的一团影子,“熙染,抱歉,对不起啊。”
熙染低着头,若有所思片刻,她顿下身子,看着我的脸,噗呲一声笑了,“阿俊,你这副样子真的好好笑喔,第一次见你这样紧张。”
“熙染……”我张开口,正欲解释什么,只看见她站起身来,抬头看着刺眼的路灯。
“阿俊,我发现,好多事情,都是我想的太多了,我常觉得,大学的校园真好,不用担忧社会压力,不用顾忌别人的眼光,想谈恋爱便谈恋爱,像追求理想便追求理想,像你像我,像那只叫水木年华的小小乐队,可以自由自在的听歌,自由自在的唱歌……可是阿俊不是也常说吗,世界远远比故事复杂啊。”熙染看了我最后一眼,她走了……
我伫立原地,看着她远去,这个背影……充斥了我的整个青春记忆。
时间多快,转眼间几个月过去了。
我穿上老妈的那件军绿色毛衣去上自习,收音机里说今天会有一场小雪的,所以我提前穿上那件毛衣,尽管难看,但十足温暖。我慢慢悠悠的吃完早饭,又慢悠悠的走去图书馆,我从来都不会着急,因为我看过手表的。
忽地,我听了下来。
一阵歌声从对面的草坪传来,几个青年手里抱着崭新吉他弹唱着一首好听至极的歌:
“轻轻地,
我将离开你,
请将眼角的泪拭去,
漫漫长夜里,
未来日子里,
亲爱的你别为我哭泣,
前方的路,
虽然太凄迷,
请在笑容里为我祝福,
虽然迎着风虽然下着雨,
我在风雨之中念着你,
没有你的日子里,
我会更加珍惜自己,
没有我的岁月里,
你要保重你自己,
你问我何时归故里,
我也轻声地问自己,
不是在此时,
不知在何时,
我想大约会是在冬季。”
我注意到我的旁边站着一个女孩,也在认真的听着,我不由自主地问道:
“原来你也喜欢这首歌啊。”
她扭过头,我们四目相对,不禁哑然失笑。
——原来是那个叫做美幸的女孩。
写到这,墨水已经将近流干,关于我的青春,也随着这一滴滴笔墨重新流过一遍,像一次精彩的重温。
我曾在私下答应过熙染和美幸,以及那个热衷于数学的好友晓野,如果今后有了名气,一定要将这个精彩的故事写出来发表,让全世界都知道,在北大的校园里还发生过这样一段美丽的故事。
那首大约在冬季,曾作为我的手机铃声,闹钟铃声,只是我写出这个关于青春的冬季,我不再敢这么做,只是隐约觉得,那是一种对回忆的亵渎与失敬。
我在任何时刻,蔬菜摊旁,公交车上,时常耳闻这首极易使人落泪的歌,都会像翻开一本崭新的书,里面的故事早已写好,只待我一页页翻过去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