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得不感叹叶晨是个演戏好手,一对桃花眼笑得轻重刚好,应付起旁人的寒暄询问应答如流,一点不乱。演得像模像样,饶是她这样心思深重的人,也绝看不出点端倪。
傅一宣轻抿一口红酒,透过玻璃杯看见今天生日宴会的女主角正扬着幸福甜蜜的笑,依偎在高大的中年男人身边。中年人时不时投去慈爱的目光。看得出,他真是很喜欢这个女儿。
傅一宣从前有两个名字,一个是“傅一宣”一个是“程伊宣”,在红莲小城她就叫傅一宣,回到父亲身边的大宅子,她就叫做程伊宣。母亲说,那是个秘密,不能随便让人知道。
他只记得有个女儿叫程小仙,却不记得程伊宣。也许在他眼里,只有傅一宣,没有程伊宣,他从没把这女儿放心上。她从来只姓傅,不姓程。呵——程伊宣也好,傅一宣也罢,对他来说不过都是死人了,六年前就死干净了。
傅一宣低声冷哼。叶晨偷瞄她一眼,眼神意味不明。
“程伯父好,我是雨萌……”
傅一宣每寸皮肤都紧绷着,等待他的反应。人说知子莫若父。他会认出她来吗?
程君泽笑得和蔼热络。
“哎呀,十多年不见,都长成大姑娘了!伯父差点都认不出来。不过仔细看还是有小时候的影子,只是……”他微微一顿,似有玄虚的笑,“……不太像蒋老爷子……”
傅一宣心中一紧,脸上竭力保持着乖巧有礼的笑容。他说这句话是什么意思。试探么?当年的事,他有没有查?知不知道他的妻女有多惨?呵。他哪有那个心思去深究……
“蒋老爷子没这么好看。哈哈哈——”
程君泽笑得自然,滴水不漏。那双深邃如黑洞陷阱的眼睛有微光一闪而逝。他的确是个擅长笑的人。这项技能,是奸商必备。
傅一宣不知他眼中那抹闪过的微光是什么,百思无解。或许是她太多心,太胆小,以至于这样畏首畏尾,一步千虑。
“父亲说我长得想母亲呢,只可惜雨萌没见过母亲。小时候我就常常边照镜子边构想的妈妈的慈祥神色。”
“都是伯父不好,哪壶不开提哪壶。我和蒋老爷子也好些年没见了,不知他可安好?”
“说好也不算好,说坏也不算坏,年岁到了,身体自是不如从前健朗,隔三差五有些小毛病。”
其实傅一宣并不清楚蒋老爷子到底好不好,说是些“小毛病”,也就可大可小,再何况既然没死,也没有死的传闻那就是没有大毛病了。
他爽朗的笑,有力而悦耳:“蒋老爷子我可清楚,商场上的老将军,压不倒的大旗,年岁到不到于他都不是问题。”
傅一宣配合他笑。
“倒是程伯父还是和当年一样气贯长虹神采奕奕,您的豪迈气韵才是真正的让人佩服呢。”
“都老啦,哪还有什么神采气韵。记得你小时候瘦瘦弱弱的,现在看来总算让人放心些了。”
“嗯,现在身体比从前好了许多。”
“想必你刚回国朋友还不熟稔,小仙和你差不多年纪,多来我们家玩,程伯父敞开大门欢迎!”
“谢谢温伯父。”
程君泽走开。她庆幸,自己的父亲没有认出她。她也失望,也更恨,自己的父亲,竟然认不出她。
心里的矛盾凝结成冰,胸腔里的恨意是水与火的煎熬。
作者有话要说:文的阴谋比较深沉,女主有点黑暗。情节不是乱安排的,都有逻辑串联,亲们耐心看就明白了。
、相逢不相识(5)
迫于蒋家小姐的身份,傅一宣又不得不继续在一群人间重复这八股的见面语,寒暄语,端庄有礼,间杂柔弱娴雅,毫不思索的随口编些不关痛痒的小谎。
宴会是裹脚布,又长又臭。男人就像苍蝇,一见她就双目发亮,嗡嗡嗡的围过来上蹿下跳,使出十八般功夫卖力表现。好不容易才得了空子,傅一宣赶紧钻出宴会厅。
九月的夜晚不凉不热,温度正好。程家的道路和建筑布局她自是异常清楚的。这一草一木,都曾是她的玩具。
走进大花园。
花园名副其实的是“花”园。上百种花竞相开放,四季不败。这些花,都是从前妈妈挑选种下的。
漆黑的夜幕罩在头顶,花园里的灯浅浅的莹白,好似天地间只有这无边的花海。
小石路穿过一片大波斯菊。紫的、白的、粉的。
傅一宣弯腰,伸手触摸一朵才开的白色花朵。挽起的发髻在耳后留了一缕长发,从肩膀滑落,在一片白紫的花海中飘摇。
大波斯菊的花朵有八片椭圆的花瓣,瓣稍有两道内凹的小小圆弧。白色的花瓣,嫩黄的花蕊,都侵染两份夜色的幽暗薄凉。触感凉凉软软。
花儿啊花儿,你可知你每日在为谁绽放?
手臂上有行走带动的风碰来。一双修长的手挑起傅一宣摇曳在花海里的发丝。
傅一宣微微惊吓,直起身来,看清捻着她发丝的男子——程澈。
终于来了。
尽管傅一宣早已料定他会出来,料定他一定会来花园。可,心脏还是紧了紧,连带呼吸也微乱了。不过只是一瞬,她恢复自然,对程澈淡淡一笑。
程澈拿起她的发丝,嗅了嗅:“染上花香了。”
傅一宣闪眼神烁了,看身侧夜色中那一片花海。他竟然会做这样暧昧的动作。从前她怎么没发现。也对,从前她是他妹妹傅一宣,现在她是蒋雨萌。
“这么大的园子全是花,自然会染上花香。”
他亦随她的视线看去。
“我没记错的话,我们小时候是有一面之缘的。”
“是吗?我记性,不大好。记不清了。”
“记不清是正常的,那时候你才四五岁。”
傅一宣只笑不语。
“蒋伯父回国了?”程澈的模样是隽秀清雅的,举止也是温和的,可她却莫名感觉到他身上散发出比叶晨更浓烈的男人气息。而从前的他,不是这样。是因为长大了吧,他现在也该二十五了,比她大四岁。
“嗯。”蒋老爷子当然没回国,他要回来了,她还有命站在这儿么?
“那请他多留些日子吧。我想请他老人家来参加我和亦芯的婚礼。”
“最近法国市场不太稳定,生意有些紧张,估计他难以抽身。不过爸爸他只要能得空就一定来的。”蒋老爷子必不会出席,因为她要去。
“嗯。”
风过,花摇。两人一时无语。不知说什么好。
傅一宣正想托个借口离开,却听他淡淡的开口:
“你的声音……”
她心中一跳,竖起耳朵。容貌变了,声音却没有变。只是这么多年不见,他还记得清么。
“你的声音,很好听,像泉水。”
傅一宣微笑低头。他没发现。忽觉耳朵后的发有异动。她微惊,抬眸正对上他俯视的眼睛,碎亮亮,像是月光下幽静的水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