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都知道,庄稼人全靠牲口。没有牲口,明年的地还怎么种?!”
人群里乱哄哄的议论起来。有人点着头,有人沉默着,有人叹着气。
“挨饿总会完的。等到明年庄稼熟了,自然而然就不挨饿了。现在把牲口都杀光了,明年,不全饿死吗?”停了停,看着大家都在静静地听,我就继续说,“再说,牲口是集体的,刚才饲养员说的对——”
“呸!”突然,不知谁大声啐了一口。
“呸!等明年庄稼熟?人早全饿死了!”
“人都快饿死了,你还在这里放屁!”
“还种啥庄稼?!操他妈!”
“春生,你这个杂种,该没嘬队长的球,替他说话哩!”
“哼!他成天嘬他慧大妈的奶头子,饱饱的哩!”
“哈哈哈,哈哈哈——”
我涨红着脸,垂头丧气地从粪堆上溜下来。
这时,队长何天英身后跟着会计和工作组长,吆喝着冲进饲养场。他站到粪堆上,用手不屑地指着大家,厉声喊道:“你们回不回去,不回去就捆起来!你们不知道牲口是集体的,呵!私杀牲口要犯法坐班房的。呵!”
“嘿!坐班房就坐班房。总比活活饿死好。”
“操你八十代先人祖宗。你还有脸教训人!还要等你们把牲口都偷吃光哩!”
“不管他,不管他!”
所有的人都呼啦啦涌向那头受伤的牛。男人们挥起锨头乱砍乱劈,老人、妇女“吭哧”着、用手撕扯着,掏出牛的心、肝、肺、肠子……血洒在地上,洒在衣服上……他们默默地瞪着血红痴迷的眼睛。
不到十分钟,大花牛就被肢解成几十块碎片。
接着,又有人闯进圈里,砍倒了两头牛、一匹马、三只驴……
队长们眼睁睁地看着,束手无策。何天英哆嗦着双手,嘴里咕嘟嘟地吹着白沫子,一手一个拉着工作组长和会计,扑进人堆里,各自抢了一块肉,扬长而去。
我也扑进去抢了一块肉……
烟囱里,升起袅袅炊烟。
村里弥漫着沁人肺腑的肉香。街上、沟沿上、田野上,人们蠕动着,拣拾柴禾;娃娃们骑在大人肩上,伸出枯瘦的小手吃力地折下树枝;男人们手提肩挑,用瓦罐去井上打水……几个月来,又一次出现了生机。
我提着那块驴肉,回到屋里时,太阳刚刚落下山去。
翻腾了老半天,终于从厨房的墙角里找到半张破报纸。
我万分小心地把肉包起来,装进挎包,放在枕头旁。
钻进被窝,仰天躺下来……
睡吧!好好睡上一觉,天一亮,就逃出去。
一闭上眼。疲乏和饥饿一起来折磨我。
脑浆沉甸甸地,压在眼球上,又困又疼,抬不起眼皮。胃里一点东西都没有。只觉得浑身就剩下一个胃,其它的都不复存在。
眼前,玉锁儿张着硕大干裂的嘴,用一双黑黢黢的洞穴盯着我。一会儿,又仿佛觉得有一只刚硬的爪子,冒着刺骨寒气,向脖子抓来。
“啊!慧大妈——”
呵!慧大妈……
我要逃出去。原谅我吧!你还有狗可吃。
而我只有逃出去,逃出去……
第二天清晨,我背上挎包,走出街门。
在慧大妈家的街门前,我郁郁的站了一会儿,从口袋里掏出那块已经掰去了一小半的饼干,隔墙扔进院子。
如果没有这场饥荒,一切本来都会是另外一个样子的……
来到“大耳瓜”的茅屋前,靠在那棵奇形怪状的沙枣树上。忽然抑制不住想再看一看那个孤独的老汉。
一推门,门开了一条细缝;再推,缝更大了;一松手,门却又关上了。
我放下挎包,双手使劲一搡,门“吱嘎”开了,一个软晃晃的东西“嗵”地向后倒去,接着又是一阵“哗啦啦”的响声。
我不由吃了一惊。
屋里黑乎乎的,没有一丝声气。一股刺鼻的恶臭冲出来,熏得我差点晕过去。
我把门开得大大的,一脚跨进去,踩在一个又硬又软的东西上,差点摔倒。
晦暗的黑光中,一具恐怖的尸体直挺挺躺在地上,下身赤裸着,两条大腿血肉模糊,隐约露出白花花的骨头。黄纸似的皮松遢遢的,从高耸的颧骨上垂下来。布满裂口的嘴唇上、下巴上、腮邦上和胡子上沾满了紫黑的乌血。两颗焦黄的板牙深深戳进下唇里。洞穴似的眼睛大睁着,眼珠陷在眼窝里差不多有一寸深,射着碜人的光。
我大叫一声,滚到门外。
一会儿,我身后跟着七、八个人,有老汉、有爷们、有婆姨,乱哄哄地一起涌进茅屋。
几个女人看见“大耳瓜”裸露的下身,立刻叽叽喳喳叫起来。
道大爷和青二爷一边一个在“大耳瓜”跟前蹲下,唏嘘着替他盍上眼皮。然后,把尸体抬到炕上,用死人曾经盖了四、五十年的破棉被从头到脚盖住尸体。
“嗯——死好啦!老名哥,再不挨饿了——”道大爷说。
“死好啦,死好啦!”大家都跟着说。
“咦!这不是名大爹的枕头匣子?”一个男人双手抱着一个长约一尺,宽六寸高四寸,两边翘起,磨得油光发亮的木匣子,“哗啷哗啷”的摇起来。
“哎!”另一个男人向几个女人喊道:“快来看看名大爹的枕头匣子!”
女人们从那个男人手中抢过枕头匣子,带着莫名的神秘表情,轮流看着,摇着……
“呀,怪重哩!”
“那还不。存了五、六十年了么!”
“一辈子就知道存存存。好呀。这会儿一伸腿,用票子糊棺材呢不?!”
“票子?你还不知道,他随有张票子随换成分分钱,说是票子靠不住,说不定啥时候作废哩。分分钱里头可有金子,哪个朝代都能用!”
“哟,就是!我咋给忘掉了。哎——你们说,他咋死的?”
大家一起沉默了。人人都好像眼前蒙上一层阴影。
“还不是饿死的嘛!”一个男人嘟囔道。
“放屁!谁还不知道是饿死的?!他不是有好多胡萝卜哩吗?”
“唉——”槐六爷长叹道,“还有个球胡萝卜呢!早就一斤十块钱卖光了。要不还能这么惨?!”
“前几天,我还碰着过老名哥哩!他笑嘻嘻的给我说,这回才头一次卖了个大价钱。屁价钱!命都没了,还说大价钱哩……”道大爷揉着眼,“钱,钱,钱。新新的门卖了,窗子卖了……”
“早知道不卖给我们庄子上,偏要到集上去卖哩!”
“就是嘛!又犟又独!他要不卖,看他没老婆没娃娃的,谁还抢他的胡萝卜去?”
“哼!”一个男人恨恨地说,“人饿急了不抢才怪哩!”
又是一阵沉默。
道大爷把被子掀开,指着“大耳瓜”血糊糊的大腿,对大家说:“看!老名哥把胡萝卜卖掉。钱呢,一个一个数着,一个一个装进枕头匣子。咔咔咔笑着,高兴呵!后来呢,他就睡一会儿,在墙上靠一会儿,拂弄着沉甸甸的枕头匣子,也不觉着饿。我估摸着,隔了四、五天吧——”
“哟——”忽然,一个枯瘦如柴、尖嘴猴腮的女人鬼头鬼脑地挤了挤眼,“你们说呵,我得回去看看娃娃——”
道大爷接着被那个女人打断的话说:“隔了四、五天,他昏昏盹盹的了。就拿着这把刀子——”他将一把一尺来长明晃晃的杀猪刀在大家眼前晃了晃,“割下腿上的肉,生生吃起来。唏——其实,腿上也就有两斤肉啦。他昏死过去,又醒过来,最后就抱着枕头匣子,从炕上栽到地下,又挪到门跟前,靠在门上……还怕人进来把他的枕头匣子偷走哩!”
“唉!”大家都跟着道大爷,齐声叹了口气。
“哎——你们说,今个多会了啊?”一个女人睃着墙上问。
“唉——说起来,老名哥也还有样好处。”道大爷从墙上取下一块二寸长、一寸宽的硬纸片。纸片上用毛笔恭恭正正写着“十三”两个字。
“老名哥从他爹手里传下这份家什,哪月大、哪月小,多会清明、多会冬至,一清二楚。庄子上下种收田、端午腊八、烧纸祭祀……还全靠它哩!这会儿他死了,唉——东西还得保存着——”
只见茅屋东墙上,整整齐齐排着四行大小一样的硬纸片。上面一行分别写着天干地支和月份;第二行从初一到十五;第三行从十六到三十一;第四行都是节气。月初把纸片全部倒扣,然后,翻一块,扣一块……
道大爷取下一块,叹一口气……把几十块纸片都装进口袋里。又爬上炕,从席子底下抽出一本破黄历:“嗯——人家呢就死定光了,饥饱不知啦。活人还得出点力气,把人家发送掉——”他顿了顿,对青二爷说,“我看就把门外那棵沙枣树放了,给做上口棺材吧!”
“你看你傻不傻!人饿得路都走不动了,还放树呢,做棺材呢?!就连打坑的人都找不上哩!唉——我看,今个后晌,趁着大家吃了点肉,都到老名哥爹的坟边去打个坑。明个一早,就埋掉吧……”青二爷说。
“唉——还不知道我们会咋呢——”槐六爷伤心得说不下去。
“吓!看你这个人。挨饿挨到这个地步,人都没心活了。哪天个一伸腿,管球他席子、棺材哩!”
“呀!我们家还有个炕柜子哩。我也不想要了。干脆给名大爹当棺材吧。现成的!”
“你舍得?!”
“管球它哩!反正木头又不能吃!”
“好好好,也行哩!”
“哎哎哎——”一个女人指着枕头匣子说:“枕头匣子咋办呢?”
“你拿上吃去,又香又脆!咯嘣——咯嘣——”一个男人咂着嘴做了个鬼脸。
“哟——哟哟哟!”几个女人一起飞快地吐着舌头,一惊一咤地叫起来。
“我还不敢要哩!”
“不要命啦!”
“我才不敢吃腿上的肉哩!”
突然,道大爷扭过头叫我,“哎——春生!”
“啊!”我心中簌簌一动。
“你在外头上学哩,这些钱你拿上,快走——”
“不,不不不。我不,我不要,我不要——”我的心急剧地跳。
“大家这就回吧。枕头匣子呢,明个就放到炕柜子里,一搭里埋掉吧!”道大爷说着,盯了我一眼,背着手走出茅屋。
我仓皇地瞟了一眼枕头匣子,也跟着来到门外。
忽然,心凛凛一沉。
放在门口的挎包不见了。
-2
“妈妈,今个吃啥呢?”玉锁儿偎在慧大妈怀里。
“唉——”她忧躁地叹了口气。
最后一点青棵面和干苦苦菜,春生一来就吃光了——那本来是她打算万不得已时救命的东西。春天剥的榆树皮、沙枣树皮和树远、抑郁地,那么烦躁、担忧地长叹了一声。
“我——我——我这也是——为了娃娃,饿极了——总能把他们饿散呀——哟!我的眼皮咋老跳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