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部分阅读_花妖 - 海棠小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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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部分阅读(1 / 2)

头在轻微摇晃,向左,向右,再向左,再向右;它那形状遒美的尾在曼妙摆动,向右,向左,再向右,再向左。线条柔媚的是长长的壮壮的身躯,却匀停得有陀螺仪在制控平衡。突然,它那满盛凶光的眼睛看见了厚生,马上就朝厚生冲刺过来。只见鲨鱼的大嘴半张着,它那像匕首一样尖利残忍的牙齿已经看得非常分明。上面还残留着小鱼小虾的肉屑,也看得一清二楚。眼看着已经碰到厚生了,他已经感到了鲨鱼嘴的硬度、寒气和生肉腥味。眼看得鲨鱼已经要把厚生一口咬住了,要撕咬厚生了,尖利的牙齿要插进厚生的柔软肉体了……

接着,厚生看到鲨鱼已经雄赳赳地游到岸上来了。鲨鱼把整个街区当成了海洋,鲨鱼游弋得完全如鱼得水,鲨鱼居然是在水泥、柏油、砖瓦的地面游着。这些质料坚实而不透明,整条鲨鱼现在看是看不见了,只瞅得见鲨鱼的背鳍,像一把蓝灰色大砍刀似的背鳍,活像激光武器一样划开路面,发出嚓嚓嚓的怪声,从厚生身边划过去。鲨鱼背鳍划过坚硬如钢铁的路面时,竟然如此轻柔。而且,厚生眼看着,身边的路面在鲨鱼背鳍前柔软如泥地张开,像拉链,又在鲨鱼背鳍的背后合拢,也像拉链。并且,鲨鱼的背鳍在厚生周围划来划去,就像把厚生当成了任凭宰割的猎物一样……

《花妖》17(1)

正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候,奇迹出现了。刚才那位姑娘突然冲了出来,好像跟那鲨鱼说什么话。鲨鱼听了,就掉头而去。厚生几乎还感觉得到,鲨鱼冷冰冰的尾巴扫过了他的面颊。厚生逐渐清醒,原来,鲨鱼是养在一座看不见的巨型玻璃缸里,跟厚生距离近在咫尺。它自由自在地游弋着,只用它的形状和威势来威胁着厚生,保持一种威慑力量,却并不真正咬他。

随后,鲨鱼什么的突然消失了,出现了另外一种情景。

弯着身子的是那位曲线分明的姑娘,正在用剩饭剩菜喂着小猫。隔着铁栏杆,她在嘟嘟哝哝地同看不见的猫儿说话。

厚生走近了几步,要看个究竟。

厚生还是没有看见猫,却同那位姑娘打了一个照面,在昏黄的灯光下。

是一个柔情曼态的人影,是一张凄美难忘的脸……

就在附近,谁家窗口闯出来一阵阵乐声,是一个摇滚乐手在唱歌,声嘶力竭地。但是听得出是支中国喜庆曲子,欢乐中透着悲凉。

厚生问自己,我是在哪里,在何时,曾经看见过这张脸蛋、这副身材呢?

影子抬得阳光强

乔恒棠教授也经常询问自己,我是在哪里,在何时,曾经看见过这张脸蛋、这副身材呢?

教授以傅萝苜为模特儿画了许多草图之后,终于完成了一幅新作。观赏者只看见是马蒂斯的脸蛋,毕加索的身材。教授自顾自一个劲儿告诉傅萝苜,这是他从音乐里借过来的“对位法”,还说了一个法文字contrepoint。教授说,他的绘画里经常出现这种“双螺旋结构”,也就是两种不同的形象交缠在一起。傅萝苜一点也不懂,但用心倾听着。

学院领导并没有闻风而来,先睹为快,他们当初对教授信誓旦旦的许诺早已忘得一干二净。其实,有人早就暗底发过话,像教授这样的老画家,从思想到技术,全都落后了,跟不上时代了。当然,同样的想法,在领导的嘴里就表达得艺术多了。据考证,在一次内部的高层会议上,院长是这么讲的:“其实,无论什么事业都是年轻人的事业,大概考古学是个例外。艺术家们年纪大了,就应该去养养花、种种草,或者给美术杂志写写稿子之类。这对于艺术家本人,甚至对于艺术教育和艺术本身,都未必不是好事!”

乔恒棠教授当然也是如此。他是一份世界上有点名气的美术杂志,不过是一份已经过了期的杂志。

不过,倒也确实有人闻风而来。而且,真和美术杂志有关。

这人是教授的一名学生,在某权威美术杂志当“首席记者”。当上了权威杂志的记者,就往往具有生杀予夺大权。一篇美术评论可以捧起一轮藏在深山的明月,一纸美术评论也能够棒杀一片高踞中天的骄阳。“首席记者”有多大权威,就更别提了。偏巧,“首席记者”是教授当年无私资助过的众多学生之一。因为这个缘故,他一向秉承教授的教诲,很珍惜手中的无冕权力。他看了回去就写了一篇评论,高明之处是赞扬得不露声色,只把教授同晚年的马蒂斯相提并论。接着,有一家同这美术杂志合作的法国权威刊物,把它翻译了出来。法文文章深具西方的不露声色,见多识广,却暗藏着极大挑逗性的特点。标题也很醒目:《法国培养的中国前辈画家重获艺术生命:马蒂斯的隐喻在行动》。同时,还附上了教授旧貌和新作的大幅照片。

消息也是商品,服从一切商品的价值观和流通律;中国的消息更是商品之林中的纯粹商品,特别服从中国商品流通的特殊价值规律:一经出口转内销,立刻身价变百倍。

于是,教授的这幅画,就像一切开头不起眼的商品一样,立刻成了一朵迟开的洛阳牡丹花。

明显的第一反应,是由学院花钱出面,召开了一个盛大的招待会。美术界的头面人物几乎都请来了,大家围绕着这幅画,有的人在画前面转圈,有的在扭动脖子,有的在弯腰曲背,另外的则做沉思状。最后,艺协副主席和美院副院长相继发话了,说这是一幅货真价实的杰作,不但表现了教授一以贯之的画风,而且还体现了新时期下的新趋势、新转变。所以,又是一幅标志性的杰作。于是,其他各位领导七嘴八舌,也都说了一通。有的说这是中国美术界近年来少有的力作,表现了时代精神;有的说教授的巨制让他想起凡·高以颜色为特征的创作分期;有的说教授作画风格的创新,表明了他艺术生命的新开始;有的马上补充,说教授由于学院的主动而卓越的安排,才使得他重获艺术青春……院长还自作聪明,解释说这画的意思就是“晚晴颂”。大家立刻鼓掌附和,声音震动得让从没见过如此场面的画架们直打哆嗦。

《花妖》17(2)

教授的绘画全属于高雅类型,一点也不媚俗。但是,教授并不一味批评媚俗,自己有自己的看法,他常常说的话是“不薄今人爱古人”。其实,许多国家的政治原则,在本质上就是庸俗的;就是偶尔高雅一下,也因为操作的方法和评价的体系的缘故,不免就给庸俗化了。近来,这种对高雅的利用和炒作无处不在,迫使人承认这是一种物质力量,更渗透着弥漫着巨大能量。单个的人,在这种物质力量面前显得很渺小,简直微不足道,包括创作者在内。所以,教授渐渐在内心发展出了一套理论:只能凭心的召唤去创作,作品的价值、炒作和出路,与画家本人无关。也许,世界潮流就是如此?凡·高如此,林风眠何尝不是如此?教授自己承认,这无非又是一种犬儒理论,带有时代特征的犬儒理论。但是,教授相信,他的犬儒理论不是在画室里面摆摆造型,而是anunpleasantgthetruth——用一种不悦耳的方式道出真理。

可惜,当时教授本人并不在现场,学院领导的轮番宏论一概没有听见。傅萝苜因为要上班,就来了。她也只是躲在厚重的帘子后面,听着看着这些特别请来的不三不四的闲人,大讲不痛不痒的废话,花费不明不白的冤钱。心里想,教授如果在场,一定会皱眉头。傅萝苜记得,教授在作画时很少讲话。这很少的话当中,就有一句傅萝苜还受用在心里。

那是说,这幅画里所藏的感情,我自己也还没有理清楚;这幅画里所含的思想,我自己就更没有想明白。

教授还说过,一幅绘画就像一个人,如果画家可以离开这幅画,去过别样的生活,那画也就没有多大意思了。

所以,傅萝苜认定,这些人不过都是在瞎说一气。因为,这幅绘画并不是他们生活的一部分。

这绘画只能是教授自己的。

也许,还有她傅萝苜的……

中国人对于新思想、新制度往往非常反感,拿得出五千年的古董理由。但是,对于新现象、新闲事却极端感兴趣。一时,学院里的特大新闻就是一条:乔恒棠教授每天必定到画室来作画了。又据说,他每个星期就可以完成一幅。他画好一幅,就用一块蓝布盖好,而且在蓝布上都签上名。而正在创作中的画稿,则是用白布盖的。作品他从来不给人看,他的画室门禁森严,吃颜料的咪咪小虫子也别想混进去,除了傅萝苜。于是,傅萝苜一时也成了新闻人物。这点让傅萝苜在心里暗暗高兴。对于自己在学院的位置,这种局势肯定能够起到加固作用,她心里对教授极其感激。可教授又是那样不喜欢张扬,她就更加没有那种压在话语权底下的感觉了。

在众多的观赏者里,傅萝苜注意到有一个年纪较轻的人,看样子也是一位画家。他同教授那位面目不清的朋友站在一起,在仔细地欣赏这幅画,还不时同朋友心领神会地交谈。

学院有那么几个善于推理的好事者,根据傅萝苜所透露出来的只言片语,以及其他的小道消息,总结出了教授最近半年来出现了四大新变化,或称四大新气象。这便是:

一、身体好多了,可说是精神矍铄。证据如下:教授每天上午9点必来画室,11点半回家。下午3点时分,他又来,一直工作到6点左右(有人更说,有时候画室的电灯亮到很晚。这点姑且存疑);

二、作画速度非常快。而且,质量按教授的神情态度来看,是非常满意的。证据如下:盖着蓝布的画框愈来愈多,而且,大部分都签上了名字(有人更说,旁边有时还出现另外一个名字,小小的,怯生生的);

三、酝酿了好多年的一幅巨画,长宽达十多米,已经动工。证据如下:画框是教授特别让人订制的,特大号(有人更说,教授把需要有人按住的大画布平铺在地上作画);

四、教授早想总结艺术生涯的心得,写一部散文笔调的画论。酝酿了好些年,就是迟迟没有动笔,似乎已经放弃这个打算。奇怪的是,目前画论已经开工,而且进展顺利。证据如下:教授腋下经常夹着一部好像书稿的大包,里面的纸张是电脑打印出来的(有人更说,看见过书稿上有铅笔字,字迹像女性但很幼稚)。大约是又过了三四个月,有一天下午学院散课时分。教授的一幅新作又将要完成,他在画框前面仔细观看着。他一只手的手指摸着下巴颌,另一只手托着那只臂膀的肘关节。这是他习惯性的姿态,傅萝苜眼睛看了,心儿却一阵不安。她怀疑教授的腱鞘炎还没有痊愈。一时,傅萝苜听见教授说:“傅萝苜,这幅画,我比上一幅还要满意哩。”

《花妖》18(1)

出租车把他们俩带到了江边,他们一起登上一艘游艇,原来,是所水上饭店。这个地方他们俩都陌生,就省去了点头之交的打扰,也免掉了似曾相识的尴尬。教授点了海鲜,傅萝苜来自鱼米之乡,也喜欢吃鱼虾水产什么的。教授还点得有啤酒,傅萝苜居然也能够喝点酒……

马蒂斯之怪

相比之下,年轻的乔厚生就没有老教授乔恒棠那么幸运了。他一个人,孤零零地回到上海旧时代法租界的一条弄堂。现在学时髦,改叫做“小区”了。一套三室一厅房子,不算好,也不叫坏。这优异的地段绝对是上海的“上只角”,但周围的环境绝对是上海的“下只角”。所以,人一旦住进了这样的房子,就好像打仗占据了有利地形。兵书上叫做“进可以攻,退可以守”。

其实,要讲人生的话,厚生也常在这种攻守两可之间。

厚生回家,吃饭,睡觉。一觉醒来,心情似乎有点好转。在小得像鸡棚似的阳台上,他胡乱伸伸胳膊踢踢腿,一边望了望底下的弄堂。

这弄堂风光保存了他什么回忆呢?

那件弄脏了的西服搁在椅子背上。

西装跟它主人的表情一样,一副蔫头耷脑、自认晦气的模样儿。

老保姆来了,厚生拿弄脏了的西服给她看,问她该怎么办。老保姆摆摆手,也没有办法。

一时梳洗完毕。吃早饭时,厚生还有个习惯,一面喝牛奶,一边翻阅画册。今天,翻阅的是马蒂斯,厚生最喜欢的一位法国画家。他曾偶尔听那位面目不清的朋友说,老乔教授是法国留学生,也喜欢马蒂斯,还跟大画家多次见面,不禁有了双份的羡慕。他看中了一幅马蒂斯,仔细欣赏和揣摩着,似乎获得了一点创作灵感。书页里并没有出现可作参考的马蒂斯女郎,却印刷着马蒂斯说过的一句话:“我画的不是事物本身,而是要画事物的差别。”

这几天的种种经历,历历在目。画事物之间的差别?谈何容易!人之间的差别有多大,事物之间的差别就有多大!大学时代走走形式,他也选修过“西洋文学选读”什么的。教授在课堂上大讲英国女小说家奥斯丁,还介绍过一句女作家的原话:“onehalfoftheworldcannotunderstandthepleasureoftheother。”——世上这一半人不能理解那一半人的欢乐。可按照厚生来看,奥斯丁这话应该修改一下,说成“世上这一半人不能理解那一半人的痛苦”。

试问有谁能够理解他厚生的痛苦?

厚生是个孤独的人,永远茕茕独立。平常,有时能够见个面、谈句话的,就是那位在学校里经常碰到的怪人。这人不但职业单位年龄一概模糊,连面孔长相也不清不楚的。尽管这样,也并不妨碍他们之间的思想交流。厚生曾经拿自己对奥斯丁语录的看法去问这人。他也回答不出,但说可以去问一位饱学之士,就是老乔教授。乔恒棠这个名字厚生当然是如雷贯耳,而且喜欢他的画,可惜一直无缘拜识。本来可以乘机就和这位怪人一起去拜访,但转念一想,又没什么大不了的事,反而给人看成攀龙附凤。这不是我乔厚生的作风。所以,还是打消了念头。也巧,过了几天,厚生又碰上那个怪人了,也带来了答案。他告诉厚生说,老教授认为他的“翻版”不及奥斯丁“原版”深刻。因为,连欢乐都不能理解,还谈什么痛苦?中国的孔夫子不是也说过“未知生,焉知死”,意思就差不多嘛!

厚生不禁大为拜服。那人还说,老教授还问起是什么人问的。等晓得了厚生也姓乔,就赞叹道:现在,搞美术的还读读奥斯丁,是绝无仅有的了。而且,又开玩笑说:姓乔的从三国时代的乔阁老开始,果然能人辈出。不过,老教授现在正忙着作画,没有时间详谈。厚生告诉那位朋友,自己观摩乔老教授的绘画时,也早有一个心得,乔教授常常借用音乐上的“对位法”,就是两个旋律互相调和,共同前进。厚生还进一步认为,这也就是一种“双螺旋结构”,正是马蒂斯的绘画特色。但一进入真正的艺术讨论,那位朋友就很难插嘴了,只是开玩笑说:“看来,一个是‘小乔’一个是‘老乔’,两颗心真是心心相印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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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妖》18(2)

姓乔的能人辈出么?那么,他乔厚生自己,又是怎么样的一个人呢?

没有人晓得。连厚生自己都讲不清楚。他也像大部分中国人一样,不大反思自己。中国人的哲学是实用的哲学,而不是思辨的哲学。中国最好的哲学,也无非就是教会你如何把空杯子倒满,又教唆你怎么把满杯子倒空;教导你哪儿痒痒,就抓哪儿……

厚生此刻的实用问题在西装上。他带上西服出了门。一个江南初秋的阴雨天气,人行道既潮湿又肮脏,行人也同样猥琐丧气。厚生的鞋底沾上了一小块口香糖,从一位妙龄女郎樱桃小口里面喷洒出来的剩余物资,可他丝毫没有察觉。

厚生同洗衣店女郎讨价还价。女店员是外地人,刚刚嫁了个本地丈夫,心情很好。她接受了这件吃力不讨好的活计。不过,她收费很高。而且,她还说,不能保证洗涤得像原先一样,就是洗坏了也不能照价赔偿。这些不平等条约,戏称“霸王条款”的,厚生都接受了。反正,对不平等条约嘛,厚生多年来已经习惯了。

厚生出了洗衣店门,悠闲地走着,尽管秋雨绵绵,他的心情似乎有些好转。

忽然,他瞧见一个熟悉但是模糊的身影。细看一看,原来正是那位怪人,在迎面走来。这人常常神龙见尾不见首,没想到今天下雨,倒给厚生在马路上碰到了。于是相互打招呼。两人就站在人行道上交谈,还是关于厚生学校武万若院长拉帮结派、营私舞弊的事。

周围是上海西部住宅区的街头景致,房屋鳞次栉比,街道整洁宜人。上班时间,除了匆匆赶路的外乡人外,行人都打着雨伞,远远望过去,像长满了黑压压的蘑菇的山冈。

突然,厚生想起了美国诗人庞德的一首诗《地铁车站》:人群里这些颜面时隐时现

潮湿的黑树枝上落着花瓣

庞德甚至还会绘画。厚生见过他绘的一个小幅,厚生很喜欢,认为是“诗中有画,画中有诗”。此时,厚生耳朵里只听得那人在说话,却始终看不清楚他的面孔。那人絮絮叨叨说:“你不要把升教授看得太重。现在教授和总经理一样,不稀罕了。你看看,马路那边有个大排档,吃得汗流浃背的人里头,你吆喝一声,凡有总经理和教授头衔的,就可以上来领奖券。马上就会站起来四个总经理外加三个教授,在你跟前报到。你也别太当真!教授嘛,真才实学的有几个?”

“你这明摆着不就是要宽我的心么?”

“正是如此!我就是要宽宽你的心!你看,现在有几个正儿八经的美术学生?还有几个正儿八经的美术先生?况且,你还有个老乔教授很欣赏你,这比十个教授头衔都有价值!”

他还是看不清楚那人的脸。奇怪的是,他却又不觉得奇怪。两个人的雨伞也面对面对峙着,各自把雨水大方地流泻到对方那里,他们俩也浑然不觉。那人总结一句:“所以,我觉得你应该自得其乐,画画你的马蒂斯,坚持下去,未必不会一朝成名!”

厚生哑口无言,临了,只好结结巴巴地说:“我只会画画,教给学生的也是怎么画画。像外国一位小说家说的,生活里每一桩事情,从早晨的牙刷到饭桌上的朋友,都值得努力去表现。我就信奉这个。”

“当然,信念什么的,还是有必要的。我也有我的信念嘛!不过,这年头,除了绘画,你不能老是迂腐!迂腐只可爱,只有审美价值,但你不能靠审美吃饭。”

厚生激愤地说:“目前的社会就不要审美么?”

面目不清的人只管说着:“不是不要,而是已经审美疲劳!你看看周围,‘美’的东西不知有多少哩!”

他滔滔不绝讲下去:“从文化上讲,的确是多到已经美丑不分了。不过,真正美的还是有人赏识的,比如老乔就赏识你小乔,你也可以满足了。他武万若之流,像老乔教授这样真正的大师,就听都不要听。我听他斥责过武万若这些人,说他们是一帮‘骗权骗钱骗名骗国家的江湖骗子’!”

《花妖》18(3)

“这么说,我倒真想拜会一下老乔教授哩!”

面目不清的人马上说:“这我倒可以牵线搭桥,等有合适的时机吧!刚刚讲话讲到了武万若之流,老乔教授给我说了个笑话。他说,年轻时在法国留学,同学们让他对姓武的人躲着点儿。没有想到,这事情倒是应在你这个也姓乔的人身上了!哈哈!莫非,这里头包含着什么天机么?哈哈!”

这时忽而雨过天晴。不知道哪里踱过来一条小狗,嗅闻着厚生皮鞋上的东西,开始啃咬。接着又来了一条,两条狗终于由相互嗅闻、相互啃咬而相互厮打起来。

看着相互撕咬的狗辈,厚生举起雨伞假装威吓小狗。小狗却是上海话里所谓“三吓头”(孬种),拔腿落荒而逃,还呜呜叫着。这便引起了狗主人的激烈反应。狗主人是一位穿着已经进入二十三四世纪的老女人,马上恶言相对,说厚生“对宠物没有一眼眼爱心”。

“其实,人,不就是动物么?你说得对,人啊人!有时候,动物性比其它动物还要强。”

始终没有露出庐山真面目的人这么说。厚生接着说道:“就是这话嘛——其实,我的内心有深切的悲哀,老朋友,只不过,我想用绘画来掩饰而已。”

厚生留下了这句话,法国印象派画家莫奈说的,算是和那位怪人告别。

那人始终没有露出庐山真面目。厚生倒又想起了,这位朋友还转述过老乔教授的一个观点。法国的大画家都在小人物里寻找模特儿。因为,正是这些不起眼的底层女性,才能够把人的本质的东西贡献出来,不加任何修饰或者伪装。

厚生在心里留下了这句话。

《花妖》19(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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