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部分阅读_少女小渔 - 海棠小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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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部分阅读(1 / 2)

从这笑中,海云几乎大喜过望地发现,卡罗也有着与健将相等的没出息。那种公然对学问和才能的轻蔑,就在这笑容中。不同的是卡罗对这份没出息是认清的,健将却毫无认识,因此卡罗的没出息表现出来便是一种脱俗,一种迷人的颓唐情调。卡罗在兜很大一个圈,无非想炫示他和他车的风度。

海云心里突来一阵对这混血青年的恨意。

她的健将有什么?她的健将趴在地上一块块地擦亮大理石,供这杂种少爷潇洒地踏过去;踏进他那寝宫般的卧室,去弹他的钢琴。海云不懂音乐,正如她不懂世上绝大部分事物一样,但她也听出卡罗弹得多么半调子。周先生说卡罗没去上大学是因为几个二流大学没有录取他,所以他在准备考一流的学校。他早出晚归,是去图书馆悬梁刺股。有什么用?认真说他比健将更没出息,因为他是存心没出息,而健将对自己那份没出息纯粹无辜,纯粹不能自主。

当晚海云将买来的衣服一件件又试穿一遍。她穿着一件深蓝丝绒的晚礼服跑到客厅,那里有面镜子可容她向左转向右转,以及前进后退地打量自己。

bsp;第21节:红罗裙(4)

周先生和卡罗并排坐一张长沙发,在看电视上的球赛。电视与沙发的角度很妙,第三个人绝对挤不进来。有回健将只是站在一边很受罪地看了一会拳术,周先生便客客气气说:〃喂,你房间不是也有电视吗?〃健将从此被堵回了自己的小房间,去看他那十三寸了。从此健将也恨绝了参加到这对父子中去的单方面愿望。海云从此上哪儿都带上健将,她知道儿子比自己还孤独。

海云看着蓝丝绒夜空般的莫测。周先生和卡罗在谈着什么,各人手里捧一盏玛瑙色的酒。他俩并不在看电视,只是借电视来营造一个只属于他俩的氛围,以这氛围在这家中做一种微妙的划分。

〃健将!〃海云突然大声喊道。健将跑出来,见母亲微张着双臂,微笑地站在镜前:〃来帮妈系一下这根带子!〃她以下巴指着腰间。

卡罗瞪眼看着继母在这身不合时宜到极点的装束中显得既滑稽又美丽,口香糖也忘了嚼。

健将熟练地替母亲系上带子,又伸手到裙子里面,去抻平贴身的衬裙,他这套动作十分麻利灵巧,一看便知是常常做,彻底懂得了女性着衣要领和窍门。

〃他天天陪你逛女人服装店?〃周先生忽然问。

〃他不陪我,谁陪我?你陪?〃海云半笑地反嘴。

〃早看出他没出息!〃周先生说。

〃你儿子有出息?二十大几了还赖在家里!〃

〃我的家!我要谁赖谁就赖!〃周先生说。一根手指按住耳朵眼上那只塞子,生怕漏听一个字。

〃你的家……咱知道。咱娘俩在这顶多是老妈子和小伙计。〃

〃是你自己讲老妈子!〃周先生起立,悲哀得颤颤巍巍:〃老妈子敢花那么多钱,天天逛商店?!〃

〃老妈子还不跟你上床呢!〃海云噙着饱饱两汪泪,人也凉了。

听到这里,周先生毅然拔下助听器。周先生被卡罗拉到餐室,健将推着海云进了自己卧室。

第二天,海云一早出门,直奔那个购物中心,去买昨天舍弃下的那条夕照红的太阳裙。海云往往留下一两件最贵的衣裳到生气的时候买,不然怄起气来就没得可买来消气了。也只有生气,她才买得下手,才有那股劲头和气魄。

海云是独自去商场的,健将的学校已开学。她在商场迷了途,怎么也找不见那件红裙子了。她从没一个人出过门,总是健将领路。不知怎的,她感到一种可怖的迷乱,眼和手慌慌张张地翻着倾挂的上百、上千种衣裳,像是在找一分性命攸关的文件。却怎么也找不到了,那件太阳裙,那个在一天前使她快活过的红融融的物件,不见了。她喘息越来越紧迫,似乎找不见它,往后的日子是过不下去的。

海云手空空地回到家。

离烧饭的时间还早,她不知该做什么。电视她是看不懂的,音乐她也是听不懂的。带来的两盘家乡音乐……河北民歌,她却不会用那个比飞机驾驶仪还复杂的音响组合,她也从来不打算学,这世上绝大部分事她自认是学不会的;她除了长一副漂亮模样和烧一手漂亮菜……这两样天生……其它她都学不会。

海云只有一件事可做,就是将所有买来的,尚未有名目、场合穿出去的衣裳统统再试一遍。

她身子一进入那滑溜的、柔软的衣裙,往客厅大镜前一立,神便定下来,一种愉悦出现了,健将一向是分享她这孤零零的愉悦的。她脱口喊道:〃健将!健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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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节:红罗裙(5)

〃hi!〃

海云抽风般扭转身,见楼梯上出现的是卡罗,卡罗微笑着,刚刚从午觉中被她的叫喊惊醒,脸上是浅睡后的红晕,他已走到海云身边,黑绿的大眼关切地看着她。海云第一次看见他安顿下来的嘴,面颊不再有咀嚼口香糖的轻微曲扭。

海云不知怎的往后撤一大步,像是害怕这个完全不同的卡罗,卡罗竟是如此友善。对于她这三十七岁的继母,卡罗的存在原来是暗暗含着某种意义。

〃我帮你?〃卡罗用五音不全的中文说道。

海云惊惧地笑笑,摇摇头。双手在背后扯住丝质衣裙的两扇门,只要她一松手,它就会滑出她的控制。

〃我会帮。〃卡罗逼上一步,〃将会的我都会。〃〃将〃是他对健将的叫法。

海云没料到他会讲中文,讲英文原来只是在这房子里造成一股势力,一股优越的、排外的势力。现在只有他和她俩人,没什么可排外了。卡罗丝绒一样的目光看进海云眼睛,海云的眼睛快快躲开去,〃不用。〃她说,依然将双手背在身后,扯紧裙的开关。向后背起的手使她原来就丰润的胸挺送出去。

卡罗微侧头,想一会儿,说:〃为什么?将能做的,我也能。〃

〃不,〃海云柔声说:〃将是我生的。〃海云清清楚楚地说。

卡罗马上收回伸进她眼里的目光。海云第一次见卡罗如此谦卑地一笑。

健将学校的功课很忙,他总是早出晚归,有时全家睡下了,他才回来。海云洗衣时嗅出健将所有衣服上都是冲头脑的汗臭。她没去多想,男孩子总是动动就臭烘烘的。

卡罗却像与健将调了位置似的,从早到晚待在家里,海云几乎总在试穿衣服时碰到他。他不再申请帮她,只静静看她一会儿,并不看她身上各种莫名其妙的新衣,而是直朝她眼睛看,直看到海云对他和她是怎么回事渐渐醒悟了。

海云这三十七年没爱过男人,或者她爱的男人都不爱她。从来没有一个男人像卡罗这样往她眼里死找她。她逐渐不再追问健将每天学校里的事;健将像是不再重要,反正他是她自己的一部分,总会在那,跑不了的。

这天卡罗对她说:〃我那儿有更大的镜子。〃

海云装没听见。卡罗转身走了,海云不知怎的就跟他上了楼。卡罗请她进了自己屋,然后关上门。

海云身上着的是件白色晚装,无袖,从腋下隐隐透出少许腋毛。海云看着自己,眼的余光见卡罗接近了她,步子动作都轻柔得像丝绒。卡罗……你这金子堆大的少爷。海云想着,爱慕地、嫉恨地轻轻咬住牙关。

卡罗的眼睛大大地瞪着。海云突然发现它们也是孤独的,不亚于她自己,不亚于健将。不,海云想,卡罗是她所见到的最孤独的一缕魂。这孤魂在这幢城堡里徘徊了多少年、多少年,似乎早于他被那个胖大的金发母亲孕育、娩出。

卡罗的手指很轻地顺着她平整、年轻的脖颈滑下。那无听众的钢琴家的手指触摸着她的肩、臂。海云见镜子里的自己已是浑沌一团白色,已溶化得没了原形。她从没体会过这个溶化过程,它真值得拿死去换。

海云感到那双无出路的钢琴家的手移向她的腰部。忽然,卡罗以一个令她意外的动作矮了下去。她清理一番视觉和感觉,发现他跪在她双膝间,脸埋在她稀滑的白色裙裾上,浑身虫似的蠕动,拼命躲避他想要去触碰的部位。多没出息,没出息得又如此动人。

←虹←桥书←吧←bsp;第23节:红罗裙(6)

〃i…love…you!〃他啼溜着鼻涕,口中发出喝粥般的声响。

海云一动不动,但浑身都是邀请。

俩人同时听见车房门启动,周先生回来了。

海云穿着白色晚礼服在厨房烧晚饭,周先生看不透似地看了她一阵,问:〃穿的这一身是什么东西?〃

海云擂小鼓似的剁着菜刀,一边答:〃穿着玩玩啊!〃

周先生〃哼〃了一声,意思是:〃花这么些钱就〃玩玩〃啊!〃

海云轻快地将菜倒进升起烟的油锅,没像以往那样回敬他。现在她不只有健将,还有了个卡罗,因此对这个七十多的丈夫,她从此可以不一般见识。

炒到最后一道菜时,健将出现在厨房门口,脸让汗淌得白一道黑一道。

〃哎哟小死人!放了学哪儿去了你?几天不照你面!〃她边说边欢天喜地搅着炒锅:〃把妈想得!……〃她没意识到自己在撒谎:这些天的夜里,她躺在黑暗里,听着周先生斯文的鼾,睁眼闭眼,眼前都是卡罗。

海云甚至没留意儿子的明显消瘦和病马般迟钝的眼神。

〃去洗洗脸!疯得你……〃她喜悦地责骂儿子,将炒好的菜一飞腕子倒进瓷盘。

晚餐桌上是两只冷菜,四只热菜,气氛远不如往常沉闷。海云顶忙,给健将不断夹菜,又去不时答对卡罗那双眼睛。周先生瞥几眼海云白晚装上罩着花围裙,摇头笑笑,还是决定对妻子的荒诞装束不加干涉。饭吃到一半,电话铃响起来。

卡罗接的,却马上将话筒递给健将,脸上是等看好戏的表情。健将完全木然地捧着话筒,忽然求救地将脸转向母亲。

〃怎么回事?〃海云问。

健将没说出一个成型的字。

〃学校来的电话……他五个礼拜没上学!〃卡罗说,以尖而长的拇指点点健将。

健将恶狠狠朝卡罗瞪去。

卡罗像根本意识不到健将的存在,抽出一根口香糖,嚼起来,〃学校说,他们正在考虑开除他。〃

〃根本没这么说!你狗日的瞎编!〃健将对卡罗吼道。

周先生一拳擂在桌上:〃你嘴放干净点,不然我马上可以请你滚出去!〃

海云还没反应过来,鼓着眼看看健将,又看看周先生。

卡罗对父亲咕噜了一长串英文,一面咕噜一面继续以拇指点着健将。那是只鄙夷而傲慢的拇指。

周先生脸完全青下来:〃你干什么去了?!五个礼拜,你干什么去了?!〃

健将不语,闷着头。海云知道儿子没出息得十分彻底,但无救到这步田地,她是意外的。她挪到儿子身边:〃说呀,你没上学,是不是哪儿不舒服?病了?还是老师种族歧视咱们?跟妈说呀!〃海云恨不能为儿子想出所有借口。她用手臂环住健将的肩,脸几乎贴上去瞅他,希望瞅出什么病来。

〃他有什么病?没看他刚才吃多少?〃周先生大声道,布满老年斑的脸和手都在打颤,像是随时会厥过去,了结他勤劳兢业的一生:〃他以为他这辈子就可以靠我养,吃我的、喝我的,靠我一天十个钟头趴在写字台上,来养他!〃

海云看着自己年老的丈夫的额角,一根紫色血管蚯蚓般拱动。

卡罗这时也在看父亲的额角。他轻轻在父亲背上抚两把,又对他轻声讲了几句英文。

海云似乎突然明白卡罗在讲什么。他在撺掇父亲,离间父亲与健将。海云捡起一只青花细瓷盘掼在明晃晃的打蜡地板上。人们全抬头,只见她脸狰狞了一瞬后,去净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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