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部分阅读_少女小渔 - 海棠小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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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节:红罗裙(7)

〃废料东西!杂种?你仗着谁呢!你心对口、口对心,说句实话:这些天你动的什么脑筋?打的什么下流主意呢?当我不明白你?别迷了心窍儿,废料玩艺儿!……〃

健将完全不懂母亲在说什么,猛抬起头,两眼死死噙住泪。他突然纵身,抄起地上碎作两半的瓷盘,向卡罗砍去,砍到了卡罗额上角,一个细红的月牙儿刹那间晕开,不一会,血从卡罗捂在伤处的手指缝溢出。

海云扑住健将,嘴里念咒似的说:〃杀!先杀你妈!是你妈的报应!……〃

周先生已打了报警电话。十分钟后,警察们来了。三三两两的街坊在自己院子门口往一五○张望,蹊跷死静了二十年的这座银灰城堡怎么今晚让警车给热闹起来了。周先生到门口去抱歉,说家里的报警装置不小心被碰响,一场虚惊而已。

周先生和海云商量,送健将去一所寄宿男校,在五百里外,学费极昂贵。海云点了头:周先生肯出这样一笔钱,事情总错不到哪去,至少健将不算亏。

卡罗也被一所三流音乐学院录取,一个星期内就要到东部去了。

周先生悔过似的对海云说:〃我陪你的时间太少,我准备马上退休,七十二喽。以后天天在家陪你。我们去欧洲旅行,去亚洲、南美!哎,你想去哪里?〃

海云无神地笑笑。她正在整理挤得紧紧的一壁橱新衣,它们中的多数,她从来没穿过。

健将从外面回来,手里有个商场购物袋。〃妈!〃他叫了一声。

海云回头,见儿子从包里拎出一条夕照红的太阳裙。就是几月前她看中却没舍得买的那条。

〃哎呀!……〃海云小女婴一样将两只手掌在空中挥几下。

周先生走开了。凡是有健将的地方,一般是没有他的。

惊喜过后,海云问:〃哪来的钱,你?〃

〃打工打来的。〃健将答道。他告诉妈,那几个星期的逃学,他是去找工打了。试了七八家餐馆,终于一家收他做了厨房下手,一小时两块半。

海云这时已剥下了衣服,欲试新装,几乎裸出大半个身体。听儿子讲到此,她眼眶一胀,两大注眼泪倾出来。她不知低吟了句什么,将儿子搂进怀里……她那原始状态的雌性胸怀里。儿子在她赤裸的乳房间一动不动,她又感到十年前那种拥有;这拥有感将支撑往后她与儿子的长相别。

海云穿着新装跑向客厅,正看电视的卡罗和周先生被她一道夕照般的色彩惹得回首。这件不伦不类的一塌糊涂的红裙子使父子俩都不由自主从沙发上欠起屁股,都赞叹与谴责地盯着这个三十七岁的女人。

健将跟上来替她整理胸前、背后、裙下,完全熟门熟路。

〃穿这个……成什么话?〃周先生自语般说,苦笑。

〃放心,我不会穿出门!〃海云顶他。

〃是不能穿出门。〃周先生说。

〃我就在家穿穿。穿着玩玩……我有地方出门去穿它吗?〃海云说。

海云看着镜中的自己,以及镜子折射出三个男人的神色。她明白自己是美丽的;她明白这美丽对他们是白白一种浪费,同时也对他们是无情的一分折磨。

当晚,卡罗埋伏在楼梯拐角。海云觉得他伤疤尚新的面孔那么要她命。她忽然感到这世上都错了,错了便对了。她笑笑;从健将与他冲突,她还第一次对他笑。

卡罗走上来,把嘴唇慢慢触到她面颊上,她脖子上,她不动,没有邀请,也没有拒绝。他说他从她进了这房子,就开始爱她,她该是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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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节:红罗裙(8)

她抬起脸,看着他,感到自己在红色太阳裙下渐渐肿胀。她对伦常天条的无知使她无邪地想要和想给;刹那间,她几乎想回报卡罗,以同样的话,同样的动作。

但她仍一动不动。听卡罗拿千差万错的音调许愿:他将回来,为她回来。

她知道他不会回来,外面多大、多好。健将也不会回来,从这里出去,谁还回来。她有足够的美丽衣裳,将为卡罗和健将美丽地活在这里,哪怕他们在千里万里之外,哪怕他们永远不归。

海云从洗脸间穿着严严实实的睡衣出来,却见她七十二岁的丈夫浑身赤裸〃快!快!快脱!……〃他喘着说,意思是这一记来得不易,弄不好就错过了。海云慌了,大把大把扯脱衣裤。他却仍催:〃快些!快些!……〃他似乎竭力维护着他那珍奇的一次雄性证明,浑沌的眼珠亮起来,亮出欣喜、紧张、侥幸和恐惧。

这是海云头一次把肉体呈给丈夫。

她仔细躺平,尽可能不让他吃力。这是她本分的事,她没有道理不高兴做。海云什么也不去想,不去想卡罗,不去想健将,更不去想她爱过的篮球中锋和没爱过的少校。

丈夫的权利进入了她,大事情一样郑重地推动一下,再推动一下。

海云闭上眼,柔顺得像团泥。

这时她隐隐听见卡罗那到处是断裂的钢琴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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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节:魔旦(1)

魔旦

从图片册里的照片上,我完全辨不出阿玫的性别。图片册是60年代印的,集的照片是从19世纪50年代到20世纪60年代的中国移民。阿玫属于30年代唐人街的显赫人物,当时是16岁。棕色调的黑白照片上,阿玫模糊得只剩了些特点:眼睛奇大,嘴巴奇小,下额从两颊刹不住地往下尖,成了张美女漫画。阿玫身后,睡莲苑所有的生旦净末丑都在,更不清楚,当时的镜头焦距是对准阿玫一人的。照片下面有一行英文评说,大意是:看这个小美人儿,能相信她是个男孩吗?

我问看守展览馆的老人:〃这是个名角儿吗?〃老人说:〃阿玫吗?〃这是我第一次听到阿玫名字的时刻。

有了名字好多了,我不必混乱于英文的〃她〃和〃他〃之间。我发现一个奇怪的现象,凡是学英文晚的人,比如晚过20岁的,常在讲〃她〃和〃他〃时不用心,〃他〃和〃她〃随心所欲地颠倒,让听众很吃苦。

老人叫温约翰。这名字写在他胸前别的小白牌子上。温约翰说像阿玫这样的奇物,唐人街历史上有过三个。因为前面两个都让戏班子时来运转,所以才会千难万险地找来个阿玫。阿玫这样的人是存在的,并且一定都长得大同小异,也有相仿的心智、性情,只不过要多少年才能出一个阿玫。老人问我怎么会突然想起来翻找阿玫。我说,是你告诉我有关阿玫;我迈进这个展览馆时一点也不知道来找什么。老人有了种上当的微笑。

展览馆有一个大客厅的尺寸,还有两截走廊,两个拐角,都做展厅用,排着图片和实物。整个空间的拼凑使丰富的阴影更加浓重。它的门比街道矮一层,是那种租金最低廉的公寓改建的。看见〃中国移民历史展览馆〃的招牌时,要么你错过它的入口,要么你就像落进了陷阱一样落了进来。错过它的人是绝大多数,我就是一脚踩虚落进来的。后来来多了,才觉出阶梯的存在;阶梯是那样陡地一拐,把你认为是下水道出口的地方拐入了展览厅。

阿玫登上旧金山码头时12岁,只有三年戏龄,手向外一伸,根根指头的功夫都到了。看了阿玫的兰花指,别人的就没法看了。阿玫穿一身白竹布长衫,让移民局的人丝毫不怀疑他同整船的中国农夫毫无关系。移民局长官说话时手势很大,阿玫两只乌黑的大眼睛就跟着他的手转。对于中国戏剧中的〃远眼〃,移民局长官是不懂的。他觉得这个眼神美丽的孩子有点可疑。他想阿玫必是个女孩,扮男装是因为女孩极难入境。〃排华法案〃排的主要是女人。没有女人的一族人好办,生不了根的。

阿玫不懂一个字却被说话的人深深吸引。他跟随人动作表情的眼睛出神之极,让人感到他是懂的,是更深的一种会意和体谅。这是一切美好误会的最初始。阿玫不肯脱光衣服,三个高大个头的洋妇人把阿玫哄着吓着,认为这孩子是懂装不懂。阿玫磨到了最后也是没让她们把衣服给剥光。后来阿祥来了。阿祥是戏班的领班,他一看见阿玫就愣了;阿玫明明是三十年又来走一遭的阿陆。阿祥很有手腕,当然让阿玫不损一根纤毫地出了移民局检查站。他拍胸脯担保阿攻不是女的,是女的他阿祥头一个退货。他这样担保时移民局长官们使着一种眉眼笑起来,好像恍然大悟的样子。中国有几千年的太监传统,对于中国人的性别,他们给予例外地理解。

12岁的阿攻很快成了照片上的样子:腰缠得两个虎口上去会指头碰指头;眉毛也拔齐了,只有一线细的影子;嘴巴抿上已够小,涂了色就成了一粒鲜艳欲滴的红豆。

我在街心广场向人们打听阿玫。早晨这里有70岁左右的老人拉琴吊嗓子。这些老人都很热心地告诉我,他们并没听说过阿玫,而和祥戏院是知道的。和祥戏院改过几次名,但模样基本还是阿玫那年头的。温约翰却坚持说70岁以上的人没有不知道阿玫的。那时中国人没几样好东西,除了茶、大烟,就是阿玫。早先的赌和窑姐倒是好东西,都给禁了,怎么会不记得阿玫呢?老人温约翰有些着急,为阿玫冤枉,觉得我从头次进了展览馆就没说过实话。他说:〃再说阿玫闹了那么大一场事!〃

我问:〃什么事呢?〃

他不吱声地挥着陈列柜玻璃上的灰尘。掸帚是化纤兽毛做的,摩擦中起着细小的静电。他把掸帚小心拿到门外,在空中用力挥打。似乎这是种有益的运动,他一直重复这样的动作。我说可以用袖珍吸尘器处理掸帚上的灰尘。他说当然可以。我想我们俩之间肯定有一个人在讲废话。

闭馆的时间到了,我从下水道冒出来,对下面霉兮兮的暖和依依不舍。上面是旧金山的冬天,雾在下午四点就从海上过来了,只有唐人街的雾不厚,街两边的铺子门脸挨门脸,密集的人群破坏了雾的沉积。

华盛顿街口有个小食铺,简陋得无以复加,里面客人却不少。我猜它120年前就这样简陋。阿玫的前辈俊美无比的阿三那夜戏完之后在这里吃宵夜。就是几次唐人街大扫荡中的一次。食铺老板来同阿三打招呼,说阿三你还不回去,一会乱到这里就走不通了!阿三付了账把辫子住头上一缠,长袍一角掖在腰上。他走出铺子不久就碰上了人群。人群举着火把,顺路点了一些他们看不上眼的食摊、房屋、旗幡一样垂吊在楼上的广告,等等。还有,晾在公共视野中的衣服、裹脚条子、尿片,店家招牌上拼错了的英文字母,都要拿火去点。

阿三给追到一个垃圾场。追他的三十多个美国汉子都很熟悉阿三。他们叫喊要到阿三两腿之间去摸一摸,证实了就好。阿三是男孩?这太让他们觉得好笑了。阿三已没路可逃,等死那样等着他们上来。他们就把垃圾场包围起来。阿三突然发现垃圾场是以一棵树为中心而形成的,一棵白杨,直而高,立在垃圾峰峦正中。阿三在一条带毛的臂膀伸向他时一窜就上了树干。那个人摸到他光滑阴凉的赤脚,一阵心颤,让那脚溜出了掌心。

阿三爬到了谁也够不着他的树梢。轻盈的阿三仅让树梢添了些扭摆,没有折断的意思。三十多个人就那样仰着脸和阿三谈判,说他们只想证实,仙女一般的阿三是不是中国佬玩的一个噱头。阿三在这场谈判中一直沉默。远处一点又一点的火在阿三的高度看是连成一片的。三十多个老少汉子七嘴八舌地对阿三说,他们全着了阿三的魔,阿三要真像戏班子广告上说的那样,是个男孩,他们会彻底倾倒,绝不继续麻烦阿三,调头撤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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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节:魔旦(2)

阿三像被说服了,一点点滑到大树杈上。这里他可以站直身体。阿三把长袍内的裤带一松,裤子降落到树下,他岔开腿雄赳赳朝等待答案的面孔撒了泡尿。阿三撒尿的态度和姿势不仅是男孩的,而且是乡下到处捣蛋、惹祸的野男孩的。三十多个汉子不但不守诺,心情更激动了。

我现在当然认识到,旧金山是同性恋大本营,阿三的麻烦在证实他性别后才正式开始。

60年之后阿玫听说了前辈阿三的惨剧。阿玫的大黑眼珠凉阴阴地盯着领班阿祥。阿祥把阿三的结局已高度戏剧化了。就是通常意念上的〃民族仇恨〃……一族人和另一族人之间莫名其妙的敌意,在这样戏剧化的重复转述中渐渐变成了不可推翻的历史。阿玫记住了那个结局:前辈阿三坚贞地不肯从树上下来,人们便半带玩笑地点燃了垃圾。白杨树成了一柄巨大的火炬。阿三整个地着起来,从树上坠落到一片火海里,闪闪发光地翻蜷。听到此处,阿玫身上一阵疼痛。

阿玫在旧金山落了户,开始上台唱戏了。他先是唱一些边角的角色,但他的样子,一招一式实在太出众了。领班阿祥也顾不上等他嗓子完成变音再委派主角给他。这是为什么阿玫后来的嗓音总有些尴尬,在真嗓和假嗓的门坎上。好在一个人注定要出名,什么瑕疵都挡不住。观众听阿玫上来两句唱得有点别扭,有点人不人兽不兽的怪腔,很快就习惯了。似乎某类特殊的辛辣味道,只要一适应它就再离不开它。阿玫对于人们,无论白人还是中国人,有近似〃瘾〃的功效。阿玫在14岁就有了阿三和阿陆16岁才得到的头衔:〃金山第一旦〃。

老人温约翰说,其实是〃关山第一旦〃。当年的华人把此地称为〃关山〃,而不是〃金山〃,粤语的发音把〃关〃与〃金〃混淆了。我遗憾念误的〃金山〃今天登堂入室成了正宗名字。〃关山〃其实把那时离乡背井的被迫心情,那种自我流放的苍凉感体现出来了。

现在我不再是无所用心地来打听阿玫的事情。最初我来到这个荒僻的展览馆是为寻找1870年一位中医的蛛丝马迹。直觉告诉我,阿玫或许是更奥妙的一个故事。每个星期我有一个下午的空闲,就搭一小时的车到唐人街边缘的这个展览馆来。展览馆从来就只有温约翰一个人。有时他不跟我客气,坐在那里睡午觉,我便翻阅一些不允许复印的资料图片。我希望翻到阿玫另一些相片。

从展览馆所在的那条街穿进一条小路,便到达唐人街的腹地。这里的人多半是旅游者。再遥远地来,马上就变得像中国一样随随便便,步子是边走边瞧的,交通法则也有了大大的弹性。和祥剧院是阿玫当年红起来的地方。我离开它后往西走,上一截坡再往回看,仍是没有形容它的欲望。没有阿玫,这是个平庸的地方。

阿玫就是在我站的这个位置上看见了常常打他埋伏的那个人。奥古斯特是个犹太人和意大利人的后裔,第一次看阿玫唱的《雷峰塔》,大概在他56岁的那年夏天。奥古斯特在教堂里供一份职,同时私授音乐课。他在遇上阿玫前过着平静的生活,并有个他极少向人谈起的家庭。人们印象里的奥古斯特个子不高,脸上皱纹密布,一笑就是那个辛酸的笑容。阿玫从饭馆、商店、学校走出来后,在五六步以外回头,便看见了奥古斯特。有次他对阿玫笑了一下。阿玫觉得这个秃顶男人样子不恶,主要那对自卑的眼睛,引起了阿玫的兴趣。那是冥冥中知道自己天性中致命弱点的人的自卑。阿玫当时是在上学的路上。这一点他和他的前辈们不同,他非常想做个银行职员,就像午间到唐人街来吃饭的那些戴礼帽、扎领带的男人们。不知凭了什么,阿玫认为做个名戏子前景不妙。因此他暗中补习中学课程,打算将来能进入会计职业学校。

bsp;第28节:魔旦(3)

奥古斯特老老实实告诉阿玫,他所以设埋伏是因为阿玫和30年前的阿陆非常相像。阿陆是不明不白消失的,消失时阿陆19岁。阿玫替阿陆欣慰:30年后还有如此深厚的一份缅怀。为此阿玫就让奥古斯特送了他一程。在离校门不远的地方,阿玫突然问奥古斯特:你和阿陆谈过话吗?奥古斯特说没有。阿玫说:谢谢你送我。奥古斯特看着中国男孩两汪水似的眼睛说:这是本人的荣幸。

关于阿陆,完全是没有记载的。我不知老人温约翰的〃据说〃是根据什么。〃据说〃是永远自由、浪漫、无责可负。据说阿陆在暗地里展开了一场极惨烈的恋爱。为什么说它是〃暗地〃,因为阿陆知道这恋爱仅次于犯罪。从阿陆走红到他消失,仅仅三年零四个月。温约翰把时间的零头都咬得很死。让他看守这个展览馆真是物竞天择。他对许多有记载无记载的事都有头头是道的说法。

阿玫越来越清晰地出现在我的想象中。他的优雅与其说是他的天性不如说是一种巧合……他与生俱来的气质碰巧符合人们理想中的雅致。他绝不会做出那种事来:爬上树,朝下面人群哗哗哗地撒一泡尿。同样的局势换了阿玫,他就直接让他们烧死。阿玫有不少女性的优点,比如很爱惜自己在别人眼中的形象。当他知道奥古斯特对他的认识有一定出入,就千方百计向奥古斯特心目中理想的阿玫去靠拢。奥古斯特说,你长得这样美,但并不以此洋洋自得。阿玫马上就把心里的那点得意更深地掩藏起来。奥古斯特说:你喝茶不像其他中国人,把茶叶吐回茶杯里。阿玫于是更小心地吞下茶叶。阿玫像不少女性一样懂道理:美好的形象是必须吃些苦头,做些牺牲才能换取的。

这个时候奥古斯特正和阿玫坐在电影院里,等着下一场电影的开场。两场电影之间的音乐陈旧而遥远,像场内浑浊的黄色灯光一样,为你预备着心情。阿玫在这半年的每个星期六下午,总是由奥古斯特请客来看电影。奥古斯特看电影总是一连看两遍,这样他在第一场电影中感到的要死要活,在紧接的第二场结束后心情会平息许多。他总是用指尖轻轻拍一拍阿玫的手背,问他:你介意我们再看一遍吗?阿玫便说并不介意。他最初认为奥古斯特不愿承认自己的贪占便宜的心理,两场电影付一场的钱。后来他发现这个56岁的男人真的有毛病,真的能为电影里的死死活活痛不欲生。到了奥古斯特这个岁数还对逢场做戏的事如此看不透,阿玫觉得是很倒霉的。阿玫自己是戏梦人生,要他再去为别人的戏动心,他一颗心是不够用的。阿玫迷恋电影,恰因为它不是真的。

我还想象过台上的阿玫。两条欲神欲仙的水袖带起惊鸿般的圆场,眼睛不是美在它们本身,而是美在它们瞬息万变的神采。他的眼睛从全场扫过,马上会抓住对面昏暗中的另一双眼睛。日子久了,阿玫不看也知道那是奥古斯特的眼睛。以奥古斯特的逻辑,他来看阿玫唱戏,是为了让自己看透阿玫。和看电影一个道理,重复看它便渐渐退到了局外,便破除了它的魔咒。然而奥古斯特对舞台上幻化成无数个美丽女子的阿玫,一直被困在意外中。再再重复,再再意外。

这或许是奥古斯特30年前看阿陆的感受。因为阿陆的生命完全没留任何印痕,我想试试拿阿玫来重演阿陆。

一天晚上阿玫下了台来,打算卸装,一股突如其来的血从鼻腔奔流而出。阿玫用一只手捂鼻子,血却从指缝狂溢。他想呼救,但灌进嘴里的血要淹死他似的,连喘息也艰难起来。他抓住铜面盆,鲜红的激流落在盆底,发出柔和的敲击声。他主要是怕毁了身上的白衣白裙,这套行头花去他一个半月的工资。铜盆里的血上涨到半指深浅时,门开了,奥古斯特出现在门口。他极少到阿攻的化妆间来,他把这个看成教养。阿玫一手端着盆,另一只手正慌乱地解脱戏服。奥古斯特在阿玫半溶解的视觉中是个幽灵般的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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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节:魔旦(4)

奥古斯特抱着阿玫,在散发着鱼腥的唐人街上东跑西跑地截出租汽车,一身都是阿玫的血,看去极像他刚杀了这美丽的戏子。这样血淋淋的两个人很快招来了警车。警车把他们送进了急救室。一小时后奥古斯特抱着阿玫走出医院。阿玫体重也轻了似的,绵软地贴着奥古斯特。有洁癖的奥古斯特在荤腥的鲜血气味中阵阵作呕。他在医院附近找到个客栈,把阿玫在床上摆好,开始清洗阿玫和自己身上冷冰冰的血。阿玫在昏睡和昏迷之间,头脸还是杜十娘,两颊各有两片校形桃红,上端一对叶形黑色是美女面谱上的眼睛。极其对称的桃红、黑色中间劈出一道粉白,它在下端扩展成一个三角形,三角的中心,便是那一粒红豆的嘴唇。奥古斯特惋惜那红豆在揩血时给揩去了,不然这张以夸张起始以省略终止的怪诞美貌便完整了。奥古斯特从来没有这份距离和时间上的充分允许,来看脂粉表层和脂粉之下的双重阿玫。

我接触中国传统戏剧,是在六岁。我的两个表姨和一个表姨婆都在我居住的小城的戏班里。她们一年到头穿黑色灯笼裤,看你的眼神绝对不是普通的生物眼神。那眼神刹那间似有1000瓦的亮度,并有个刹那的绝对凝滞,把你摄取下来。她们腰里系一根红布做的带子,中间一段纳了密密麻麻的针线,于是结实过牛皮。红带子从腰前绕向腰后,左手拽住右边一端,右手拽住左边的,再向两个方向用力拉去(同样的方式若去勒一根颈子,那颈子会刻不容缓地断气)。那样勒她们自己的时候,她们脸上几乎杀气腾腾;她们的腰便急骤地在你眼前细瘦下去,细得残酷,不近情理。然后她们戴上两条一米来长的水袖。水袖原本是白的,我看见的时候,它们是种污糟糟的中性颜色。有一个木鱼和一面小锣在某处〃嗒嗒嗒嗒台〃地敲,她们便让两个肮脏的水袖起舞,舞出哭、笑、快乐或愤怒。水袖划出的情绪符号对于我是神秘极了。她们用小嗓咬文嚼字,比划着祖祖辈辈编辑下来的水袖语言,我就那样近在咫尺地看着她们下凡或飞天。真是看不透的一种好看。我最爱看的却是她们化了妆之后的模样。我有个奇怪的习惯,就是看她们化了妆之后吃饭。她们每人都有个巨大的搪瓷茶缸,一个长柄钢精勺。她们把混着青菜、咸菜,偶尔有两片腌肉的杂烩饭放在一个大炭炉四周。茶缸出来一种好脾气的咕嘟声响,杂烩固有的香味把整个空气变得潮湿温暖,如同合并了澡堂和厨房。那香味好极了,我从来没体会过那样一股恶馋。我满嘴是旺盛的口水,看着她们戴着美女面谱围炉子坐下,开着我不懂的玩笑,从巨大茶缸中舀出一勺杂烩,精确无误地送入鲜红的嘴唇之间。我说精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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