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栖霞寺香火鼎盛,院墙正红。
昔日始皇登临处,今日地藏殿外,摆出“临时修缮”牌示。
大殿内,江鸾随申颂景、王瑛沛与江穆清,擎举一炷空芯香,按礼制祭拜。
江鸾在南京申府住已一个月有余,一直是以守敬恭默的模样示人。江鸾这个人常给别人一种错觉,就是好像她十分温顺——几乎有着大家闺秀的雏形那类。
甚至是一向厌倦奉承的申颂景,在这些天的相处里,也习惯江鸾安静陪侍。
申颂景全权操理做周年,还在家里那会儿,对一众家眷佣人嘱咐时,就不忘用略带探究的眼神看身旁的江鸾。
女士若有若无的试探,持续到了车停入寺庙红墙里这天。
直到隆重庄严的仪式来临,江鸾依旧感伤不起来,更不屑于接戏。隔透明玻璃看眼莲位和供放的玩具,插完燃香,找到空当儿,推说逛逛寺庙,就从大殿侧面溜出去了。
申颂景本人并不念佛,申府其他人自然不会沾上哪怕一点儿宗教。她每年给这座寺庙供僧、布施,是因二十年多年前,给江穆清和王瑛沛那个早夭的孩子求了往生超度牌位,想通过礼忏,给他们做情感疏导。
时间久了,这项活动似乎多了几分训诫意味。
大殿檐廊之间的戗金匾额楹联,映衬着前檐的朱红大隔扇,显得这座大殿金赤交辉,气魄非凡。
昂贵的白檀香燃着,殇祀渐近尾声。
在毗卢宝殿内和法师告别,一位秘书装扮的陌生年轻男士似乎等候许久。
申颂景眼睛一下透出股冷惕来,无声问江穆清是不是昏了头。
江穆清凑近她耳边轻声解释,申颂景的面色才变回平时模样。
天井葱郁明熠,右转入客堂,里间候了一位儒雅高致的中年男性。
他摘下黑帽,轻抵胸前。至于他身边站着的年轻人,二十过半,戴方片眼镜,是他的儿子方自昀。殿内唯一的年轻人的心绪,并不在这里。
申颂景心中起了别样的意味。过往这些年,江穆清不是每年都跟来寺庙——她理解,儿子在京中工作如何繁忙、身份多么不便。
可只要有机会,他甚至可以见缝插针地,借由小江鸾的名义促成些合作。
仿佛还需感谢他,感谢她这杯茶,推杯换盏间没被泼出去。
一切都在打着同意两家小孩儿“自由恋爱婚姻”的旗号进行。甚至可以追溯到,江鸾启程往南京申府时,江府按以往惯例,给重要成员准备的送行宴。也是这场送行宴,王瑛沛邀请了方自昀上门做客。
江家侯门森严,巧就巧在,王瑛沛和方自昀的舅舅是大学同窗。方自昀那个舅舅不是等闲人物,带着他的报社打造的护城河,是历来所有官媒所没有的。
江鸾倒自己大大方方上自昀舅舅家做客,和方自昀游玩了好几回。
至于方家父系,往上三代都在教育领域。
王瑛沛与江穆清向申颂景介绍来访者方彧。
当初江鸾爷爷在地方攒满资历回京,申颂景却不像其他官员与妻子的合照那样,在十年或二十年后,成为结婚照后的墙纸。甚至在江鸾爷爷高升之前,申颂景的行动就已向丈夫保密。
早年是管理人员的申颂景,如今忙于同亲友创办企业,又每周都有老友聚会,所以知道来自教育世家方彧;更知道两年前,面对那位大人物的延揽,正任培大校长的方彧选择了婉拒。
申颂景在听夫妻的解说前,就已递出手,目光稳帖而矍铄:“方校长,久仰。”
方彧今天是要为为方自昀出面,争取江鸾家长同意,推进两小孩进一步了解彼此。
方彧先前知道江穆清,很满意他处于权力中心,至今保持着对上司忠心,没派系的做派。
丈夫从政而妻子有自己一番事业开疆拓土的,京沪里也有不少身影,申颂景在其中,依旧非同小可。
早几年外边就有传言,说申颂景和其尚在任上的丈夫已经离婚。
这种语调的传言并非空穴来风,往往有着切实土壤。若稍试将两件事结合,不难得出两种结论:要么是江上将对申颂景十分生气;要么就是江上将确实对家人恼怒,却“无力阻止”。
方彧谨慎地和申颂景第一次握手,对话进行得愉悦。
相谈结束后,方彧递出熨平的请帖,安排下次小宴。
晨雨后,藏经楼干净而疏离,一只领雀嘴鹎正轻盈跳动,啄食着南天竹的红色颗粒果实。
早早谢过方丈的带领,江鸾独自走到高树下。
古刹里洞龛壁画、舍利塔、佛龛崖,无一不是古物,颜色比比发灰湿黑。
她的鼻尖抵一朵凌霄,旋转着骄阳似火。倦得又极快,每隔三五分钟,就抬手腕,瞧瞧那块巨大的男士手表走针。
方自昀不知何时出现在殿外廊下,望向花草树木庭院里的江鸾。
还是一贯灵动又沉冷,像只湿鸢尾,有着湿漉漉的雾气美,可他对湿鸢尾的第一印象,其实是墓地。
他认为自己把她想得坏了。
“学长好。”江鸾先发现了他。她的生物父亲早先和她提醒过,这寺庙还会有谁来。
方自昀明显看出来,她比上次活泼。
他是微笑着踱步上前来的。
方自昀同样朱红洒金的背景里,有着自己的一点洒金,是作为稀土材料研发工程师,硕士毕业一年就做到了勘探队负责人。这个中等身量的青年,目光里总温雅而坚定。
多年后,方彧自己也没想到,他始终保持低调、兢兢业业做好本职工作的儿子,初恋也耽于过幻想。
方自昀计划,宴会前安排两人单独相处——毕竟他们身边总有着那么多人。他自己工作又跑不开,勘探下矿井,每次见她需要告假,又担心这样的安排会唐突,会吓到她。
其实怎样都有点尴尬,只因两个人都年轻、漂亮。
“据说后面的三圣殿,每年冬至的阳光会照在佛像眉心。”方自昀想这么说,抑或是因为,早打点好了半馆,可以去看她那些感兴趣的书画。
江鸾的眼睛却始终没在这些佛教物品停留一秒。这也合了他的意,他其实有点惧佛。
天高气爽的日子,行过院廊,他问近来在忙什么,寒暄结束,才娓娓询问江鸾意见——下次宴会上,不仅有他父母,还有他的妹妹朵朵。
江鸾忽然说:“我们有点像,都是一个哥哥和一个妹妹。”
方自昀端正的脸上微笑又添几分,静静观察了江鸾几秒,才道:“你和你哥哥关系很好。”上次在家家宴上见过她哥哥。
方自昀到现在都记忆犹新。江鸾的兄长给人的感觉和平常人不同,别人站在那里,只会感觉十分平常,而他站在哪怕是人群中,也还是像一把隐没鞘中、收拢了寒光的刀。
她那位兄长所有的威视和压力是那么无声无息,只能隐约感觉到他沉默的威严,就像一道厚重的屏障。
“你说江猷沉?”江鸾的黑眼珠不知为什么渗出股淡漠来。
这就是方自昀的不一样了,稳敛依旧,没因她直呼自己哥哥的名字,显出可笑的奇异。做小领导的人了,看来身上真有点东西。
江鸾轻声问道:“你会把我看成你妹妹吗?”
换作他人,方自昀会觉得荒谬;江鸾的话,他就会稍微想想,是不是因为中国人“长兄如父”的观念。
他不便告知自己对如今的朵朵有多敬而远之,对江鸾道:“哥哥照护妹妹,是可以帮她兜兜底。”青韧悦耳的音色,变得平然直白,“但我不是朵朵父亲。照顾她,不等同生育教养她。”
触及了江鸾的近来困惑,她陷入一点短暂思考——当然,是关于江猷沉的。就像刚来申府时那样,被女眷围着谈了几天茶话,最后姑妈来一句,“到底是你哥哥的心肝宝贝。”审视、测量、定论。
连带着后面方自昀说话,江鸾也只是装出在听的样子。
院廊快走完,方彧正好出现在殿外,看得出,候了小有一会儿。
方自昀很快收回目光,同江鸾道了别。
2.
玉渊潭公馆的规矩,身份比较重要的成员长期离家前一天,公馆谢绝访客。这一晚,外人基本是进不来的,因为会比较乱,万一有什么乱七八糟的人混进了启程的随从队伍,就不好了。
江琦玥一路驰骤到了公馆,赶在闭门前一刻冲进了主宅。时间紧得她自己都流汗。
她的堂兄江猷沉有着独身主义的倾向,偏偏还好忠孝节义、兄护妹恭这套假模假样的东西。她这个大哥,人人欣赏他的绝对支配力,与这位最年轻的过江龙、医药科技点金手站一边,忽略着他的冷血残酷。
可是她父母是早早接受江穆清培植,万一被她父母知道,江鸾启程在即,而她这个未出五服的姊妹却连送都没送一下,又要挨上一阵排头。
江琦玥吩咐人把车停主宅门口,尽量别弄出什么动静来,自己就悄悄走进大厅。
丝竹韵环绕大厅中心,本家的人自发的小舞会正悠扬进行着。
江琦玥打了响指,朝用人吩咐道:“我要一杯杜松子加几片酸橙。”
亚麻餐巾隔持冰镇过的餐具,饮啜酒里的清亮意,江琦玥昂了昂头,眼睛觅扫舞厅一圈。
不见江鸾的踪影。
江琦玥看见了自己父母,正与王瑛沛江穆清交谈。
亲族忙着打抽丰,下一代往往被认为掌握更多未来:没出息不闯祸的,也能是个吉祥物。琦玥母亲端详了好一会儿半月没见的自家妮儿,再将她轻轻往前推,待江琦玥甜甜问好了,才开始问:“小鸾呢?”
在琦玥母亲的印象里,小鸾是个机敏而话少的孩子,总生着点病。这次伤右手的来龙去脉,在公馆内传得惊骇了,是个人慰问起来,言辞都倍加谨慎。小画家的右手伤口如此深,可能就此废了。
江琦玥父母甚至一脸愁容,要向江穆清推荐顶好的医生。
王瑛沛一一谢过,才道:“她每天都有康复训练,刚拆了右手腕夹板,康复师会跟着一道去南京。”稳当地挽江穆清的手臂。夫妇对视了一秒,默契无言交换了——如此这般,挨过了这些年。王瑛沛又道:“江宪带她去看了他那边最好的医生了。”
江琦玥觉得,这是有意洗刷江猷沉的冷酷印象。
听着父母持续不断关怀江鸾,江琦玥心中起了不耐烦。涂满了凝红的指甲,指尖发白,渐渐捏紧三角杯柱。
而江穆清噙着笑意,静静看着这一切。
让江琦玥有些不满意的还有,这次家宴虽然以欢送江鸾的名义举办,可现在离她大三出国还有好几个月,她明天离开北京,也是先去的南京奶奶家住。
在北京安家多年,江琦玥父亲询问江穆清,近来有没有去南府走动。
“这有什么好打探的?”江琦玥小声询问她母亲。
“哎哟小姑奶奶,知道现在外人怎么传的,说你爷爷和奶奶离婚了!”
江琦玥乐于和朋友谈到家族辉煌里常人不知的细节,既显示了自己是江、申两家近枝,还不忘为亲族遮盖。
听到这话,她蹙眉,思索末了,懑怨道:“怎么会变成这样呢?要让我知道了,是谁那么不仔细嘴……”竟敢攻讦两府最尊贵的两位人物。
江琦玥的眼生得外吊,凌厉着不高兴,有盛气明艳的美。
长辈滑笏地笑,热盛地劝:“你可别胡闹台。”
江琦玥认为,江鸾是假装不在意,实则小心思颇多。比如,家宴现在是以欢送她的名义举办,无论理由如何,她母亲、父兄亲自拨通几个电话,亲眷里那些平时见不着的大人物,统统变得念家起来了,来参加家宴。
江鸾倒和家人唱反调,一如既往冷月孤舟,疏远着热闹。
这要到了南京奶奶家,可就是江鸾一个人的场。疗养期的伤患,长得乖巧,肯定会比自己先亲近奶奶,甚至可能比自己先取得更好的婚配资源……江琦玥一时警铃大作,抿紧血色红唇。
稍晚些时刻,离宴会厅稍远的花厅
在高筑于石基上的屋外平台,江猷沉止步于门口。
石阶再下两级,是江猷沉尤其关照那几位独身亲戚之一,正回首,同江猷沉聊最后几句。
他轻微点头,一只手压腰,西装马甲的腰身妥帖雅致。
花厅前院正中,警卫员正一前一后,搬运一面巨大镜子,倒映着蓝天白云。不知哪跑来的小鸾雀,很快消失在镜子后。唯剩一旁叶贝门清风拂过,紫竹坠摆。
花厅西晒,沐浴在清净里。
签好最后一份手续,江猷沉站起,陷入角落的磨砂牛皮沙发。
余光里一个纤小的绿影,踏踏脚步,跑过长窗,第一到第六扇……影子不见了,脚步是兀地消失的。
“叩叩”,正门以熟悉的频率敲响。
江猷沉回首前,先听出是王瑛沛。男人变得清醒而警觉,点头如恭请坤安。
王瑛沛只把自己一个分公司交给儿子打理。他的行程看似十分混乱,实则一丝不苟,不为谁更改。
对话走向结束之际,王瑛沛只赞赏他做事措置有方,却没慰问儿子心情。
江猷沉面上就看出心事多多,作为母亲,她心里知道,多少和近来南京申府与江鸾通讯越发密切有关。
毕竟过去这些年,他好不容易靠着照顾妹妹,获得了一点小家庭的归属权——他曾丧失过这种归属权。
王瑛沛亮了声气叫他正名,知会一句:“早些来大厅。”不管什么他有何理由,比如什么不去影响妹妹做主人公。
至于室外,太湖石前的江鸾,王瑛沛则按住办公桌,头偏向她道:“行李收好了?”是温笑着问江鸾。
她对女人捣捣头,消失在假山后,仿佛可以随时飞去檐角当一只瓦猫。
虽然,她已在那无声盯着王瑛沛和江猷沉不知多久。
再没其他人步入花厅后,像苑画铺陈开来那样,卷轴一路滚到尽头,瘦皱漏透的太湖石假山旁,现出一个小小的人。
她的无袖绿蓬纱上衣,系带是环绕脖颈一圈,到左肩系出一只蝴蝶结,仿佛可以压下她纤薄的肩。
此刻,窄而长的长窗,江鸾出现在最中,直勾勾盯江猷沉。
锻光芭蕾运动鞋,在木门槛上摆荡了一会儿。泠凉的双臂才折落下来了,相仿猫,越过长窗,迈步进花厅。
沙发另一头前摆了箱长鱼缸。一方浅蓝的水囿软禁金鱼,火苗一样的橘红点点闪摆。
她的双膝跪到靠墙那只沙发上,推开棱形窗。棂条组成的格心,镂透光影落她肩膀,洇得光色成了过期淡奶油,涂抹到雨露沤过的麻布上。
“刷啦”,一只沾丙烯的纸质小刀飘出窗。掠过地砖,一路飞去。
鱼缸里的金鱼开始逃窜,原来是半挂窗棱的一条猫忽然撑起,跑出门去。
紧接着,小窗外昏睡的荷塘边,传来警卫员的交谈,饱盈笑意地,为她捕捞那只游弋的纸小刀。
再回室内,他在小憩。他西裤的褶皱像笑纹,现在这些笑纹也在松弛中落下,随它的主人陷入沙发,彻底消失在一片僻静的黑色阴影里。
至于西装外套,早被江猷沉随意掷在沙发靠背。
他五指抵饱满的额,盖住了半边脸,长睫阴影落颧骨上,侧身都隐于金黄光线中。
江鸾玩够了,才坐到沙发扶手上。
——多像是无心选中,才离他如此近。
她俯视江猷沉几秒,悬着的小下巴带着点儿冷弧,渐渐,某种默允如福至心灵——
躺到他丰裕的大腿上,她双手交盖肋骨上,拢闭眼睫。这时候低头看她,就像站灵柩外,朝里看去——出其不意不过一具熟睡的艳尸。蕾丝裹尸布由她的肌肤绣成。
江猷沉将脸偏了偏,抵着额的手指却落下了,轻轻拂过她头顶。在柔和的傍晚光辉里,只为望她而垂眸。
公司、集团、分部,几百个下属……永远处理不完的烦心事。
江猷沉将她手臂托起,将她从后抱怀里,还要拦住她的腰,直到下巴轻轻悬她肩上,在妹妹面前获得片刻喘息。
男人镇定的鼻息若有若无,抚她肩颈的光裸肌肤。起了痒意,她有些逃避地耸高点儿薄薄后背,却使他感触出一番,江鸾的无私馈赠来。
有力的前臂轻轻往后拢她的腰腹,隐秘地占有她的肚脐。
他的搂抱格外轻,像在扮演童话书里某个不掺情欲的守护骑士。
江鸾觉得这个姿势不舒服。
她的手指按到哥哥坚实的肩上,立直身子才到他下巴下,比着鼻子嗅了。随意回抱他,有了哥哥的怀抱与荷尔蒙的气息,令她的鼻唇喷出细微的安舒声气。
搂抱也很短。不足以缓解她的分离焦虑。远远不够。
将她放到身旁,有力的手臂从她膝后移出,他格外温柔道:“不去见见人?……还是见够了?”声带是溺爱意味的磁哑。
她和哥哥讲,刚刚江穆清在宴会厅和她开玩笑,说“等再回江府,就是小鸾请客了”。应付完了哪些人,她就来了这里。
她对和那个生物父亲交谈匮乏兴趣。
江鸾这个人,向来意识不到自己没心肠。她只会认为,是江猷沉面庞从江穆清遗传得少,欠乏令人模糊神识的相似性,使她不能“爱”屋及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