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雨长她一个月,那时刚满十五。
彭盈站在窗边,看着小区里聊胜于无的几棵树,直到肚子咕咕大叫才回过神。
做好饭开吃了,想起来屋子里少了一人。
原来不知何时,郁南冠已走了,连招呼都没跟她打一个。
博弈4
郁南冠隔两三天出现一次,和往常不一样的是,他通常会把彭盈带去莘城某个犄角旮旯的特色店里吃上一通,而不是指挥她做这做那。饱暖思□,下文自不待言。
公司的事情依旧很忙,彭盈心里萌生出一个念头,并且付诸行动了。
她想起彭简对诸葛亮的评价,如果孔明能让蜀国在有他和没他时是相同的样貌,他就完美了。
她要做的,正是这一件事。
因此,她比看起来更忙。常常在郁南冠还兴致勃勃的时候,她就已经昏昏欲睡。有一次两人到达极致时,她隐约听见他说了句什么,没细想便沉沉睡去。
后来突然想起来,他是在问她:“你想过以后吗?”
月中月末,司凌的信按时到达,无一例外埋怨她不曾回信更没有遵旨“回家”。例行巡查店面的日子,她便只好挑了个时间,往新城绕了一圈。
已是隆冬天气,德尚区集中供暖,郁臻和司凌的家里温暖如春。
彭盈向司凌道歉,却并不解释。所有看起来冠冕堂皇的理由,放在两位通透的老人面前,其实都是借口。
没和郁南冠一块儿,郁臻和司凌待她却更热情了几分。
她主动帮司凌下厨,洗菜切肉,放到司凌手边,却并不去抢掌勺的位置,这让司凌格外开心。
饭后,郁臻把她叫进书房,以为是要下棋,没想到却是看书稿。
郁臻在写一部哲学史,手写的蝇头小楷,工工整整堆了一座小山。
书桌上放着相框,垂垂老矣的夫妻看着对方时仍满眼爱意。
郁臻从抽屉里拿了一沓照片出来,一张张翻过去,直到老鸳鸯变成小鸳鸯。
“我和你郁伯母每年的结婚纪念日会去拍一张合照,把去年的换下来,现在这张已经是第五十张。”
郁臻把照片放回去,摩挲着桌上的相框。
“五十年,真让人羡慕。”她便是现在立刻嫁人,也不一定能等到第五十个年头,这话再真挚不过了。
“你可知道这五十年我们吵了多少架?结婚当天就开始吵,吵到第四十个年头,发现我们没得吵了。没过多久,你郁伯母就再也听不见声音了。
“南冠八岁那年,我都五十岁了,还因为一言不合跟你郁伯母动手。一巴掌下去,她当时就听不见了,后来好起来,听声音也吃力,直到最后完全失去听力。
“盈盈,人总会犯错,有时候我们不用太过较真儿。重要的不是以前,而是现在和将来。”
彭盈盯着白纸上的小字,许久才轻声答他:“如果没有以前,哪来的现在和将来。”
“没错,但岁岁年年人不同。”郁臻肯定了她的答案,却又反驳了,下一句却是无比明确,“我和你郁伯母一生忙于学问和学生,对南冠疏于管教,但他的品性和修养,比我更好。盈盈,你肯单独过来看望我们,心里怎么会没有南冠?
“人到而立,怎会没有点过去?这世上及得上你哥哥的人确然不多,但我确信南冠能做得很好,只要你肯给他机会。”
出郁臻和司凌家门,走出几步,听见有人唤她。回头竟看见姚瑶,大衣围巾,全副武装,素颜朝天,比花坛的白梅还素净清丽几分。
姚瑶快几步追上来,与她并肩而行。
彭盈扫一眼她手上的书,礼貌地搭话:“这本古英语语法很好用,以前读《贝奥武甫》,语法和词汇书备整齐了才敢翻书。”
大概这话头不太妙,很长一段路都只听得见皮靴的厚底与坚冷地面相摩擦的刺耳声音。
“你是不是把ananglosaxondictionary和supplement结合起来用的?”
彭盈听到轻微的冷意,诧异地看过去,姚瑶的脸上,确实是不加掩饰的冷笑。
她猛地停下脚步。
姚瑶走出几步,也停下,长叹了口气,望着天际,那里灰扑扑的,有一只孤零零的鸟扑棱棱飞过。
“顾梁翼的抽屉里存着你的信,现在都还在。我一封封地看过了。你读了《双城记》,一个月时间写了五篇报告,有三篇发表在《外语学刊》上。你读了《失乐园》,写了五篇报告,发表了两篇。你读《傲慢与偏见》,几乎能全文倒背如流,五篇报告篇篇发表。为了读懂《贝奥武甫》,你埋在图书馆里自学古英语,虽然只写出两篇报告,但因为这个举动,宋教授想收你做她的关门弟子。”
彭盈僵立在原地,见姚瑶转过身来,她很想为自己辩解,但张嘴却什么也没说出。
那是过去,谁都有过去。
姚瑶自嘲地笑笑:“我现在的每一步都是在重复你七八年前的路,我想证明给顾梁翼看,你能做到的,我也能做到。我坚持了整整五年,现在却突然厌倦了。”
彭盈看着她嘴唇开开合合,或许她说的每个字都是真的,但每句话都与她彭盈无尤。每个人有每个人的活法,姚瑶的骄傲足可睥睨大部分女性,不该妄自菲薄。
遭这般横祸,彭盈感到出离愤怒,但无能为力。
“顾梁翼只记得他那个娇娇俏俏才华横溢的盈盈,看不见他的妻子……盈盈妹妹,你说我该怎么办?我知道这不怪你,但是你帮我想个办法行吗?”
姚瑶向她走近两步,哀戚地看着她,眼里盛着泪花,眨也不眨。
变化悄然发生着,彭盈觉察到了,但找不到蛛丝马迹,欲按图索骥都不得。
她只好重新混迹于武馆,屏息,凝神,习剑,遗忘。
纪师父看了她两次,颇为担忧:“小彭,人活一世,吃喝二字,有什么放不开的。”
“你现在比六年前还要烦恼得多。”
还要烦恼得多?
手里的剑被吓得应声而落。
“我很抱歉,我只是个庸俗的武术师傅,教得了剑法,教不来剑道。”
纪师父把她带到练功场,自己走开了。
已近年关,莘城大雪初至。
少年们仍是夏日那一身雪白练功服,排着工整的队列,在首席弟子的带领下,一板一眼地练习。
“白蛇吐信!”
“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