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福勉力支撑着说:“好,明天我再到你船上,商量后面的行程。”
天寿的船就泊在后边,船家早就搭好跳板在那里,天福目送她过船后便回舱躺倒了。
一整天的经历,感情上大起大落的跌宕,使天福感到非常累。他瘫软在床板上,心里一团乱麻,搅得他高低睡不着。后来,迷迷糊糊,似梦似醒,听得有人在唱《西厢记·长亭》一折里那曲脍炙人口的《端正好》,像是天寿的声音,又好像不是;像是清唱,又好像有丝竹伴奏;像是人间的曲子,又似“仙乐风飘处处闻”:碧云天,黄花地,西风紧,北雁南飞,晓来谁染霜林醉,都是离人泪……唱了一遍又一遍,越来越轻,越来越远。天福似被这歌声催眠,终于睡着了。
次日,他梳洗罢,去招呼天寿的船一同起航的时候,才发现,天寿的船已经不在了。
什么时候离开的?到哪儿去了?没有人能告诉他。
天福呆呆地站在船头,望着滔滔北去的赣江水,想起昨天深夜梦中听到的那曲《端正好》,心头有说不出的滋味,痛苦、悲伤、惆怅、失望,都有。但在这些之外,无论他自己怎么不愿意承认,他确实还有松了一口气的欣慰……
第二十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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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最能平复心头的伤痛。
赣江江头的那个明月夜之后,天寿整整三天不吃不睡不说话,躺在舱内仿佛痴呆,把随行的小童仆青儿吓得偷偷地哭,昼夜守着小主人,直至困得坐在那儿睡着。天寿感念这个邻村农家孩子的情分,但一肚子苦楚,难道能对这不懂事的小孩子诉说吗?
短短的一个月中,她经历了别人也许一生也不曾经历过的感情痛苦和失败。
父亲死了。
胡大爷死了。
大师兄、二师兄都离她而去了。
如今,果然落得茕茕孑立,形影相吊,孤苦伶仃,前途难测了……
当初,娘搂着她痛哭,嘱咐她身为石女的隐秘切不可被人识破以免受人耻笑,又痛心疾首地哀叹这么好的女孩竟命犯孤鸾,不得不一世孤独。那时她还年幼,这些话不全懂,可也被娘的悲苦的泪水吓着,对自己身上的古怪从此背负了无尽的羞耻和恐惧,她怎么敢不信命不认命?
可是,她能管住自己的音容笑貌、行为举止,却管不住自己的心呀!
恋胡大爷是心头作怪,信大师兄也是心头作怪。拗不过心的煎熬情的逼迫,她咬牙迈出了抗命的一步又一步。
从小受嘉许,受赞美,受宠爱,被期望为红角儿、为名伶,号称“玉笋”,艺名“柳摇金”。谁不说柳摇金春风得意、前程似锦?谁不以为柳摇金清高自许、目下无尘?然而只有柳摇金自己清楚,在高傲和洁身自好后面,她多么虚弱,多么自卑,对自己的未来又是多么恐惧。她需要鼓起多大的勇气才敢不认命啊!尤其这次,和大师兄,她是受了百般恳求才点的头,总以为万无一失,结果被抛弃的还是她自己!
这就是她抗命的报应!
心都碎了,活下去还有什么意思!她又想到了死……
这很容易,乘人不备,朝水里一跳,也就一了百了了。
但,死就真的那么容易?
上次在海中自沉,呛水昏迷之际,头痛欲裂,鼻酸如割,憋气憋得胸口几乎要炸开,什么时候回想起来都像噩梦一样可怕,她实在没有第二次投水的勇气。
再说,一旦死了,多年在红氍毹上表演杜丽娘、崔莺莺、西施、钱玉莲时感受的痴迷和自爱,还有那得到看客赞赏、听到看客喝彩时的兴奋和满足就再也没有了。就连平日喜爱的琴棋书画、爱喝的醉人的醇酒、爱吃的烧鸭熏肉等一切美味佳肴,以及清甜可口的荔枝菠萝,此刻也都来到眼前,叫她如何舍得下撇得开?
为什么非死不可?生为石女,又不是她的过错!
她还有重要的事情得做:找到母亲,一道回听泉居,相伴过活,生养死葬。爹妈没有儿子,她得尽儿子的孝道,最终合葬双亲,让二老在另一个世界平安丰足、相依相伴,也是她的责任。
她不能做一个正常女人,但当一个独身男子,还可以干很多事情,无论怎么艰难,总归有路可走。
她认命了,老老实实地认命了。
所以,她不必死。
所以,在不吃不喝地躺了三天之后,他,柳摇金,还是起来了。
青儿高兴得眼圈都红了,说:“小爷您要有个三长两短,回家去我爹非打死我不可!”待天寿面色苍白地出舱观景的时候,青儿又问:“那天咱们从赣州怎么半夜开船呢?大爷和虾仔他们怎么不跟着呢?”
天福天寿离开香港岛的时候,雇了两个随身童仆,都是十四岁。青儿是其中之一,看上去比十四岁小得多,瘦瘦小小却生龙活虎,精力充沛,黑眼睛黑头发黑皮肤,整个儿一个小黑人儿。尤其是深眼窝里一双不大的眼睛,被黑瞳仁占满,几乎看不到眼白,简直就像小松鼠小乌鸦那亮晶晶的黑豆眼,他被父母叫做青儿大约就是因此。他是离听泉居不到两里地的小山村农户家七个孩子中的老五,常来听泉居玩耍,跟柳家父子兄弟都熟,听说柳家兄弟要雇人出远门,就抢着跟了过来。他的父母正因孩子太多苦不堪言,巴不得他们能独自谋生,何况还得到十块银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