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妈把姐姐赶出去,默默地在我床边坐下。这些日子不见,她的确瘦了很多,本来光洁白皙的皮肤显得有些灰暗,眼角边也露出了几丝鱼尾纹。
“妈,你……你还好吧?”我问。
老妈看了我一会儿,脸上绽开了一个微笑,把手放在我手上:“妈妈很好,别听你姐姐胡说八道。”
“我明天可以出院吗?”
“那不行。”
“为什么?”
“你的情况还不稳定,要再观察一段时间。”
“我怎么了?”
“没什么,就是身体虚。”
“我身体很好……”我刚要坐起来,一阵眩晕又袭上来、“睡吧,睡吧。”老妈的声音娓娓传来。
明天等我一醒来就要去找雨霏。
第二天醒来,天还没全亮,蛋青色的光隐隐约约透过窗帘。
房间里静静的,一个人都没有。走廊里有人推车走动的声音,大概是早班的护士在为查房做准备。
我坐起来,揉揉头发,轻轻地下了床,脱下病人服,从旁边的椅子上拿了自己的衣服换上,就是怎么也找不到鞋子。我在房问里搜寻几遍,还是不见踪影。我看看自己脚上的拖鞋,想起牛仔裤口袋里有五十块钱,从医院打车回家,应该是够了。
于是我穿着拖鞋打开了病房的门,沿着楼道走了几步,转过一个拐角,却看见老爸和老妈正站在一排落地大窗前:两个人都背对着我,他们面前,东方现着微微的曙光。我停住丫脚步。
“真的没有希望吗?”老妈的声音。
“基本上没有了。已经是晚期。”
“还有多少时间?”老妈的声音显得十分苍老。
“老侯说两……到三个月吧,”老爸的声音,“我觉得,我们也许应该转院去……肿瘤医院,虽然那边人头不熟,可是毕竟是专科。”
老妈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对着玻璃窗蹲了下来,双手捧着脸,从背影看,仿佛很不舒服。
过一会儿,她的声音带着哭音传来:“我们都是医生,我们两个都是医生啊!”
“医生……医生也是分科的,我们毕竟不是五官科医生。
何况……,老侯也说,国栋这个年纪得鼻咽癌的几率非常之小,即使五官科医生也未必想得到。“老爸也蹲下去,把手搭在老妈的肩膀上,可是老爸的手刚搭上去,老妈就像被电击了一下,”林伟平,你知道吗,我恨你,我最恨你这种说话的口气,了!……好像天塌下来你都有个合理的解释,国栋他才,才多大呀……你,你,你……还算个做父亲的吗?“
老爸沉默了很久,“对不起。”
老妈终究把头靠在老爸的肩膀上,过很久,她问:“美美知道吗?”
“不知道。她太冲动,我怕她知道了会告诉国栋。”
我突然发现自己是坐在楼道的地板上,身子靠着墙。我试图站起来,两条腿却像棉花一样乏力,我望着自己的双腿,它们看上去依然强壮有力,但其实,那是一双晚期癌症病人的腿。
这解释了我为什么常常流鼻血,为什么最近一段时间我常常感觉乏力的原因,我以为是为雨霏担心的缘故,其实,完全是我自己。
鼻咽癌……晚期……没有希望……两到三个月……老爸有好医生的温情,也有好医生的无情,即使是自己儿子病人膏肓,他也能三言两语概括病情,毫不拖泥带水。
我沿着走廊爬回自己的房间,关上门,挂上“请勿打扰”,坐在地板上。在幽暗的病房里,把头埋在自己的臂弯里,咬着衣服哭了起来。【﹕。。。。】
在我这个年纪,一般人大概是很少会想到死的,但自从认识雨霏以来,我几乎天天都想到死,只是没想到自己的生命已经被一只无形的手打卜了保质期。
我穿着衣服躺回到床上去,一动不动,闭着眼睛。雨霏说过,每次做血透的时候,她闭着眼睛,可以清楚感受到自己身体里的血液在流动,她甚至能感受那些血是多么不愿意被机器抽出体外。现在,我屏住呼吸躺着,周围一片宁静,慢慢地,仿佛也能感觉到自己的血在周身流动。我第一次发现,那是一种多么美好的感觉,那让我觉得自己活着,让我觉得自己是拥有生命的,那种感觉像一个小小的手抚摸着我被那个巨大的坏消息片刻问摧残得千疮百孔的心,虽然有些徒劳,但毕竟是一种安慰。
黎明的时候,我甚至还在被子里做了一次手淫。老爸曾经暗示过,男孩子这样并没什么错——当然他也没大张旗鼓地鼓励,我还是坚决不对任何人承认自己有那个习惯,即使对木鱼也不肯承认。之后我看着自己垂头丧气的小弟弟,突然觉得很悲哀,它真是不走运,总是在练兵,从来都没有正式上过岗,就有下岗了,然后我又为自己这种幽默感苦笑起来,我摸摸这个可怜伙伴的小脑袋——其他它业务水准很高的,每次我和木鱼比谁勃起更快,这家伙总是略胜一筹,弄得木鱼几乎怀疑自己是不是需要吃鹿鞭,给我带来很大的虚荣感。
偶尔,姐姐会对男人的领域产生好奇心,来向我请教一些不便向老爸提出的问题,比如,“果冻,你们男孩子一看见漂亮的女生,真的马上就好搭帐篷吗?”她问话的口气好像在说:“你们男人真的像狗一样看见电线杆就想抬腿吗?”
我斟酌一下,决定在一个不尊重男性的女人面前为全体男人保留尊严,“当然不是,要漂亮,而且要真心喜欢。你漂亮吗?很漂亮。我看见你会搭帐篷吗?喂,姐,难道你希望我看见你搭帐篷吗?”
我承认我见到雨霏会搭帐篷,也曾经梦想过,将来的某一天,雨霏变成我的妻子,我带她回家吃饭,听她叫我老爸“爸”,叫我老妈一声“妈”,警告姐姐不许在任何事上难为她,否则我和她没完,睡觉时她的头贴在我的肩膀上,听我没羞没臊地告诉她很多电视剧里男人爱对女人说得温情台词,她咯咯地嘲笑我。那样的梦总是让我的心很温暖,可是,那样的梦,即使我自己也很少做,因为它离我和雨霏两个人都是那么远,现在更是遥不可及了。
多遗憾呐。
等老爸老妈回到我的病房,我依旧一动不动地躺着。他们以为我睡着了,看了一眼就又出去了。
之后的几天都很忙乱,不断地检查,医生会诊,托老爸老妈职业关系的福,全市所有大医院的五官科名医几乎都来过了,他们的神情大同小异,我安安静静地配合检查,不说什么也不问什么。
第四天晚上,我转到了肿瘤医院。医生给我检查完了,向老妈递了个眼神,老妈说:“国栋,我们到那边去休息一下吧。”
医生和老爸在办公室里谈了很久,老爸回来的时候,郑重地坐在我对面,漫布红丝的眼睛久久地看着我,他说:“国栋,你的鼻子里……有个肿块,需要做做治疗。”
“什么治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