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这个姑娘的注意有一点跟萨特相同,她也认为萨特很有特点。他俩熟识后她对萨特说,当她第一眼看到他时,确实觉得他有点丑,但丑得很有特点,甚至可以说丑得很有魅力。他让她联想起想起法国大革命时期的伟人米拉波;米拉波也是矮个子,也长得很丑,却有一种特别迷人的风度。
葬礼结束后,在共进午餐时,他俩坐在一起交谈,很快就熟识了。这个姑娘叫西蒙娜…卡米耶•;桑,比萨特大两三岁,是图卢兹人,父亲是一个药剂师。她也很喜欢读书,特别喜欢乔治•;桑、尼采、巴尔扎克、狄更斯等人的作品,而且很有兴趣于写作。这些都很对萨特的劲。她俩聊起这些来就没完没了,终日不倦。
萨特还了解到,卡米耶在男女关系上十分开放。她很小就失去了童贞,由于美貌和聪慧,她得到许多年轻男子的追求,这些追求者对她崇拜得不行,有的甚至由于获得她的恩宠而激动得哭了起来。卡米耶的有些举动可谓惊世骇俗,据说她在房间等待情人时,披着长发,全身一丝不挂,站在火炉旁读尼采和米什莱的作品。。
萨特并不觉得卡米耶的这一特点有什么不好;正像他自己就是一个不拘守资产阶级社会道德的人那样,他也不要求自己的女友是个守身如玉的人。在他看来,卡米耶曾有过许多情人,这是正常的事情,正像他自己也有过不少性伙伴一样。他承认了男女双方在性道德上是完全平等的,不应该有单方面的要求和承诺。他只是希望现在卡米耶爱着他一个,因为他现在唯一的爱就是卡米耶。他后来在信中对她说:“我不希望成为你的第一个情人,但我希望成为你唯一的爱人!”
而卡米耶也立即爱上了萨特。此前虽然她也接触过不少年轻英俊潇洒的男子,但多为镇上的律师、职员一类的,像萨特这样同她志趣相投的男性,她还是第一次碰到,她为萨特的深刻思想和独特风度所倾倒。两人可以说是一见钟情,在经过短短4天的接触之后,临别时,他们已是难舍难分了。
萨特返回巴黎,卡米耶回到图卢兹。两地相距遥远,再见面不很容易,主要是萨特手中没钱,短时间内筹集不了去图卢兹的路费。人不能见面,而感情总得表达,萨特开始频繁地给卡米耶写信。
这应该是他真正的初恋。此前他在拉罗舍尔对那个说他是丑八怪的小姑娘的感情,还只能说是朦朦胧胧的爱;与校医妻子的关系则完全是被动承受,没有感情因素在里面;与下层姑娘们的关系也几乎没有什么感情因素,是逢场作戏,可以说是有性无爱。而这一次对待卡米耶,萨特是动了真感情。他称她为“图卢兹”,拿地名作为她的昵称,还称她为“我的未婚妻”,自称她的未婚夫。而卡米耶给他的回应也是款款深情:““听到你这样称呼我,我对你的感情是那样强烈,远远超过对我母亲的感情!”萨特此时特别需要这样的感情:因母亲再婚带来的感情重创依然存在,而尼赞因沉默症对他的冷淡也使他在友情方面严重受挫。这次恋爱让他在这两个方面都得到补偿。
如果说以前同那些下层姑娘们的交往在很大程度上是因为萨特属于上层社会,他主要是靠自己所属的阶层地位来征服对方,那么在同卡米耶的恋爱中,萨特第一次只依靠自己的语言能力来获得一个女性的芳心,而不靠其他任何外在的东西。而这种语言能力除了4天时间是靠口头来体现外,其余时间都是靠笔头来体现的。萨特可以说是写情书的高手。到后来,他的这一特点为朋友们所共知和公认。吉尔曾当众宣布说:“在未来几个世纪里,我的孩子们,文学评论家将写下这样的字样:‘让─保尔•;萨特,最优秀的书信作家,一些文学和哲学作品的作者’。”看来吉尔对萨特书信的评价甚至超过了他的文学和哲学作品。
通观萨特的情书,也并非全是甜言蜜语。我想,他最能吸引对方的地方是他的坦诚,他在感情上完全将自己交给对方。在他给卡米耶的信中我们就能看出这一特点。他在一封信中说:他是一个多面人。一方面,他有雄心壮志,自以为很强大;他最根本的雄心壮志是创造,无论创造什么,从创造一个哲学体系到创造一首交响乐曲,虽然他现在已经创作的一切还是十分拙劣的。另一方面,当他决定干某件事情时,又随时可能放弃它。他的性格是那样多愁善感,可以为一点小事流泪,在剧院里,或看电影,或读小说,他都会感动得像个婴儿似地哭泣。他还谈到自己胆子小。“当一条狗靠近我狂吠时,我仍然会发抖”,虽然觉得这种害怕是很可笑的,但无法管住自己的生理反应。
萨特还谈到学校的情况。在通过第一次考试后,萨特发现自己除了麻木地坐在课桌前就没有什么好做的了。朋友们一个个都是无精打采的,他们漫无目的地逛来逛去,相互串门,或者默不出声地大块地吃着糖,或者说些言不及意的假话。“只有我的出现才使他们停止这种假话,因为我讨厌软弱和无聊,讨厌不费力气的忏悔。”萨特在这里又一次表现出他的性格特征:从不放松自己,也不喜欢看到别人放松。
在作这样的倾心交谈时,我的感觉是,他首先不是将卡米耶看作性爱伙伴,而是将她看作类似尼赞那样的知心朋友。可以说,大概从这个时候开始,萨特真正的知心朋友就只有女性;而在男性方面,虽然以后他也结交了不少朋友,但没有一个能够达到像尼赞这样感情至诚、相知至深的程度。实际上,给“图卢兹”或“未婚妻”的信成了萨特写作的一个契机,使他有了不断地用语言文字表达自己思想感情的动力。萨特对于女性的追求同他的整个精神活动是密切联系在一起的。
在不断地鸿雁传情的同时,萨特也在积极准备同卡米耶再次见面。他和尼赞一起修订雅斯贝尔斯的《普通病理心理学》的法文本,可以由此得到一笔钱,但一时还拿不到。他仍然在做家教,而这一收入是有限的,一时半会还凑不齐足够的路费。他估算了一下,即使再勤奋工作、再节省用钱,他也只能在复活节假去看“未婚妻”,也就是说,离上次见面有半年时间。他在给卡米耶的信中说:“为了能够省下钱来看你,平时我呆在巴黎哪儿都没去,虽然我不是不知道外出度假的愉快;我在大街上闲逛时不花一分钱,唯一允许自己的花费是一星期看两次电影,买3法郎一张的座位票。”
即使这样,临近复活节时,萨特去图卢兹的钱还没有筹齐。于是他又几乎是一个法郎一个法郎地向同学们借。我们知道,他的天性是不愿求人,为了爱情算是特别破例了。最后,总算凑够了数,他带着一大包零币买了一张去图卢兹的来回火车票。
萨特为这次重逢作了半年准备,可谓苦心经营。临行前他又给卡米耶写了十分详细的信,然而她仅仅回了一个非常简单的电报:“不自由,无聊,直到星期天”。这让萨特大为恼火。本来这是卡米耶一贯的做派:她对任何事情都满不在乎,随随便便的。平时萨特对她这种玩世不恭的态度可以说是赞赏的,但那是对一般的事,而现在是关系到爱情。因此收到电报后,萨特立即回了一封措辞十分严厉的信,质问道:“你到底希望不希望我来看你?你说你不自由,难道我就那么自由吗?直到今天我还在为路费犯愁,不知道复活节能否见到你,但我在想办法。而你,宣称爱我,为什么6个月了不想办法来看我?你这样做是为什么?是厌倦我了吗?这么快?你至少要对自己的行为作出道歉,说明原因。我提议,我们星期三(1926年4月13日)在图卢兹见面,具体时刻由你定。你必须在4月10日(星期日)以前给我一个答复,否则你将永远见不到我!”
萨特的发火产生了效果,卡米耶知道自己不对,赶紧按萨特的要求回了信。萨特如期到达图卢兹。两人见面后,萨特觉得自己要比半年前更加投入,或者说,他感到更加爱这个“未婚妻”了。而卡米耶这边,感情的投入似乎并不对等,或者并不像萨特期望的那样热烈。她似乎并不特别珍惜这次难得的见面机会,信口大谈当地舞会之类的话题。萨特听起来觉得十分乏味。他俩在图卢兹没有地方可呆,只有进电影院,在那里一直呆到凌晨5点,然后分手。萨特还得坐早晨第一班到巴黎的火车回去。
两人分手后到上火车前这段时间,萨特仍然没有地方可去,于是来到公园。坐在公园的长凳上。他本想抽根烟提提神,但实在太乏了,一手拿烟斗,一手拿火柴;,就这样睡着了,直到公园守门人过来将他叫醒。他点燃烟,同这个老守门人交谈起来,从交谈中得知这个老人的儿子也在巴黎。
然后萨特去了火车站。这时车站咖啡馆开门了,他坐在那里,一边喝咖啡,一边想着他和卡米耶的事情。他感受到一种十分矛盾的心情:一方面,他很投入,对她充满了爱;另一方面,他又感到焦虑不安,怀疑她对自己不是真心,是在对自己做戏,而自己则被愚弄。
回到巴黎后,萨特在信中向卡米耶描述了自己在公园的经历,并幽默地说:“我是以一个老守门人的简朴价值来爱你。”他也剖析了自己矛盾的心理活动。最后表述了自己在火车上的感受:“在火车上。我亲爱的小姑娘,我在心中作出判断:我是非常幸福的。我爱一个小姑娘,而她也爱我,她确实是我需要的小姑娘,我肯定要在7月前再来看她。我信赖她,这阳光下的景色是那样招人喜欢。一切都是那样美好。我比去年9月更加爱你了;我因不能很快见到你而十分悲哀。”
萨特确实是爱卡米耶的,而且是全心全意。积攒了半年的钱,跑那么远的路,仅仅是为了能在一起说说话,度过一个美好的夜晚——只有真心相爱的人们,才能做到这一点。从萨特对卡米耶的态度中可以看出他同异性交往的一个特点:为了爱情不怕吃任何苦,愿意付出任何代价,不计后果,有一种锲而不舍的精神。
第一部孤独(1905…1939)大学岁月(1924…1931):初恋(2)
后来,大约就在萨特信中所说的7月份,萨特和卡米耶再次重逢,那是在他俩第一次见面的地方蒂维,萨特住在他叔叔家。为了这次相会,萨特事先作了精心安排,而且在活动的细节上对卡米耶作了交代。这次他俩没有发生任何争执,共度了几个十分美好的日子。回巴黎后,为爱情的力量所鼓舞,萨特觉得自己充满了生气,他在给“未婚妻”的信中说:“请你理解我:当我注意到那些外在的事物时,我爱你。在图卢兹我只是爱你。而今夜我是在一个春天的晚上来爱你,我是以这开着的窗户来爱你。你是我的,而事物是我的,我的爱影响着我周围的事物,而我周围的事物影响着我的爱。”萨特信中的语言显得新颖别致,独出心裁,这样才能反映出他想要表达的强烈感情和特殊感受。很少有女性不被他这极富魅力的语言文字所打动的。
卡米耶属于那种情绪很不稳定的人,时而狂放,时而消沉。她在信中表露了自己的沮丧之情,以“包法利夫人”自比。萨特回信说:“你对我说,由于预见到你的生活是不成功的,你感到悲哀。如果你相信我的话,事情不会是那样的。我觉得你应该有这样一种心态:在一个总体的一般存在之中,保持你已被破坏的生活,那么你将不是一个包法利夫人而是一个艺术家,不会有悔恨,不会有悲伤。”
包法利夫人是著名小说家福楼拜的名作《包法利夫人》的主人公,她本是一个农村少女,在修道院受过贵族教育,但这种教育与她的出身很不相称,结果造成她心比天高而命如纸薄。后来她跟一个懦弱无能的农村医生结婚,十分不满自己的生活。她想探求新的生活,与人通奸,但不断遭受他人的欺骗和凌辱,最后因悔恨和绝望而服毒自杀。萨特尽自己的可能来劝导所爱的人振作起来,驱除生活的阴影。在这一方面他是做得无微不至的。
当卡米耶在写作有心理障碍时,萨特写信鼓励她:“写作吧,不要担心遣词造句,你对它们的侵犯要比它们可能给你的多。不要害怕它们。要知道,没有任何人能够确切地说出他想说的东西。诀窍在于,要给句子造成一种不完全的气氛,一种神秘的气氛,一种无限逼近的气氛,以诱惑读者去进行没有词语的完成工作。这样你肯定会找到实行的道路。”如果卡米耶能够按照萨特劝导的方向走,她以后的道路可能会完全不同。
1926年底,卡米耶来到巴黎。为了她的到来,萨特预先作了许多准备,当然主要是筹钱,因为会有不少花费。卡米耶在巴黎呆了两星期,唯一让她满意的大概是她在巴黎高师舞会上的情况,她在那里出足了风头。
萨特希望她能够在巴黎多呆一段时间,但他还是个学生,微薄的家教收入不足以维持卡米耶的生活。他建议她在巴黎找个活干,并且已经托人在一家文具店给她找了一个工作。但卡米耶拒绝了萨特的建议,她也没有打算长期呆在萨特身边。
看来这一对情侣想的东西并不一样。萨特的朋友马厄也是图卢兹人,跟卡米耶是同乡,应该比较了解她。他直言不讳地对萨特说:“你把你俩的关系看得太重,而你的那一位又将它看得太轻。你大可不必在这件事情上太费心思。”但萨特自己并不这样看,他仍然一如既往地深爱着她。
马厄曾对卡米耶说:“像你这样的女性是决不会有真正的爱的。”卡米耶听了这话不但不生气,反而沾沾自喜,并将这个评价转告萨特。萨特回信批驳了马厄的说法,肯定他俩是彼此相爱的。最后他风趣而有激情地说:“我不知道我是否爱你,但我知道,我有一个疯狂的欲望,想把你抱在我的怀里,亲爱的小姑娘,整个世界你是最能吸引我的存在的。”
恋爱中的人总是盲目的。萨特这时还看不到他和卡米耶之间的重大区别,一厢情愿地认为他俩在许多方面都是一致的。表面看起来,他俩在对人对事上都有某种玩世不恭的态度,但深究起来,他们至少有两点很不一样。一是对待写作。萨特视写作为生命,对待写作是特别认真的,甚至到了玩命的程度。而卡米耶虽然也有才气,却从来没有认真对待过写作。二是对待女性,萨特对爱情也是非常认真和执着的。而卡米耶虽然也善解人意,却并不把爱情当多大回事。在同卡米耶的恋爱中,萨特体会到一种以前不曾有过的激情,同时也有过去不曾感受过的焦虑和烦恼。慢慢地,主要是由于卡米耶对他态度的变化,他俩的关系开始冷淡起来。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情。他要求成为卡米耶“唯一被爱的人”,而卡米耶这样的女性是无法做到这一点的。
后来卡米耶成了图卢兹一个有钱人的情妇,用我们现在的话说叫做傍上大款了。大概这人懂一点艺术,卡米耶给了他一个雅号:“我的文化情人”。当然,跟“文化情人”在一起,生活条件要优越得多,决不是穷学生萨特可比的。
一段时间后,卡米耶同这大款来到巴黎。她经常光顾大剧院看演出,又瞧上了著名演员和导演夏尔•;迪兰。为了引起迪兰的注意,卡米耶着意打扮自己,显得与众不同,每天坐在第一排看他的演出,找机会向他眉目传情。时间长了,迪兰终于注意到她,于是她就找上门去。一来二往,卡米耶又成了迪兰的情妇,这次是傍上大腕了。迪兰为卡米耶在巴黎街上买了一套房子,她开始长住巴黎,但与那个“文化情人”的关系也没有断绝,有时她时回图卢兹住上一两个星期。卡米耶傍上迪兰,主要不是为了钱,而是为了在演艺界混。她在演戏方面还有些才能,加上迪兰的提携,她在演艺界渐渐有了点名气。
时间长了,卡米耶觉得日子过得无聊,忽然又想起萨特,念起他的许多好处,于是写了封短信约萨特见面。而萨特这方面,经过一、两年的冷淡,他那股狂热的爱已经消解得差不多了。见到卡米耶,萨特感到她多了一些复杂和世故,少了一些单纯和坦诚。卡米耶一如既往地跟他天南海北乱侃一通,告诉他许多演艺界内幕。
最后,卡米耶一本正经地告诉他,当今世上,没有人够资格同她对话;够格的只有几个死去的灵魂:尼采、画家丢勒、女作家艾米丽•;勃朗特。而她可以超越生死界限,同他们交谈。到了半夜,她还真的搬出两个穿着制服的大玩具娃娃,将它们放在椅子上。一个被她称为弗雷德里希(尼采),一个是阿贝特(丢勒)。当着萨特的面,卡米耶开始对这两个玩具娃娃说话,那语气,那神态,好象她面对的真是可以进行精神交流的活人。
看着这一怪诞的情景,萨特心中的滋味难以言说。也许这时卡米耶的精神状况已经有了一些问题。卡米耶召他来的意思,大概是想恢复他俩以前的那种亲密关系,我估计从萨特这一方面,已经无法找到跟以前同样的感觉。大约从这时起,萨特将自己同卡米耶的关系定位为朋友而不再是情人,并将这种朋友关系维持到她去世。从以后萨特同其他所爱的女人的关系看,即使没有成为情人或不再成为情人,大都能保持良好的友谊;真正完全断绝交往或反目成仇的情况是极少的。这也是萨特的一个特点。
以后卡米耶的情人迪兰也成为萨特的好朋友,并在关键时刻对萨特的文学和戏剧创作事业屡有帮助。这似乎也成了惯例:几乎所有与萨特有过爱情关系的女性,她们后来的情人或丈夫总能够同萨特友好相处,萨特从未同他们发生冲突。这说明萨特对女性的征服或占有实质上是精神性的和情感性的,他根本不在乎名分上的归属。
卡米耶在戏剧方面本来是有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