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泰是在县医院二楼的楼梯口遇见常吉的。常吉躺在摆架上,由四个新林卫生院的医护人员抬着,后面还跟着几个人,前呼后拥的,像是刚出了车祸。正是下班之后,医护人员该走的都走了,常泰稍稍晚了点,正好碰上。
见是常吉,常泰吃了一惊,急问怎么了。那伙人不认识常泰,见他的模样像是个医院里的,就说是急诊。常泰就赶紧把他们往抢救室里带。值班医师吃饭去了,门开着,连个护士都没有。常泰顺手从门后的衣钉上捞了件白大褂穿上,指挥众人将常吉抬到了抢救台上,一面翻开眼皮照光,一面问怎么了。无人回答。常泰又问了一遍,还都是悄无声息。常泰十分不快,伸手搭住其腕脉,觉得体热如灼、脉数如鼓,却是数中虚迟,显见是邪气内郁、气血内困所致。再细查其五脏,并无外伤,又不像是中毒,但内热滚滚,阴虚阳浮,神志昏迷,实乃邪陷心包之危候。遂抽针取穴,于人中、合谷、足三里、中冲施捻转法以开窍醒脑;又在大椎、曲池穴施用泻法以退热。众人全都肃然宁神。常泰再次号脉,将血压量了,长叹了口气,问那伙人到底是怎么回事。
几个人面面相觑。
常泰见状,知道其中必有蹊跷,高声道:大家都是搞医的,不必多说。可你们若是不说病因,我常泰技术浅鄙、见识不多,只好请你们另请高明。另外,我是中医科的。这儿是抢救室,不在我的职责范围。因为毛主席教导我们说“要实行革命的人道主义”,才用针法以解其危。现在,请你们稍候,我马上把值班医生给你们找来。说着,就解扣脱衣。
几个人就都更没了主意,就都看那个岁数稍大些的矮个儿。矮个儿像是横了横心,对常泰说:详细情况我们也都不太清楚,只知道他是注射了鸽血。
鸽血?什么鸽血?常泰不解道。
就是鸽子的血。他把鸽子的血抽出来注射到了自己的静脉里。
常泰就愣了。他实在不明白是怎么回事。常吉难道是疯了吗?如果不是疯子,怎么会做出这等的疯事?
矮个子说:常院长在做试验,他说是为了一项奇迹的诞生,要有真正的献身精神。为了验证鸽血进入人体静脉的反应情况,他在社员家里借了只健康的鸽子,亲自消毒后,又亲自抽了约二毫升的鸽子血,让护士给他做静脉注射。护士害怕出事,他说没关系,所有责任都由他自己负,决不连累任何人。说这是一项了不起的发明,鸽血疗法肯定会红遍全国、传遍世界。后来护士就被他说动了,将鸽血缓缓注入他的静脉。当注射到一半时,他的额头就布满了汗粒,面色苍白,呼吸急促,龇牙咧嘴,说是血管里热胀刺辣,疼痛难忍。吓坏了的护士赶紧停止注射,但已经晚了,常吉翻倒在地滚动不止……
常泰听得惊心动魄,想不到天底下真有如此荒唐的事情。急忙抹他的衣袖,抹不上去,剪开一看,就傻了眼。只见胳膊肿得比常人粗了一倍,赤红明亮,热气逼人,像是刚从热澡盆里出来。谁也没见过这样的阵势,谁也没听说过这样的病历。常泰束手无策了。束手无策的常泰,情急之下就想起了古楼医院的反动技术权威原该院副院长张忱。忙吩咐护士给常吉注射一支扑尔敏,自己急奔出门,向张忱家跑去。
那天,当常吉最终被抢救过来,已是下午4点多了,整个县医院都在谈常吉给自己的血管里注射鸽血的事。事情经广大知识分子天才的加工、润色和补充,很快就成了一则滑稽的笑话。后来传着传着,常泰也被传成了其中的一个角色,说他的针法如何如何回阳救逆,使常吉狂吐了数口鲜血,将大半的鸽血吐了出来,等等,对真正救了常吉的张忱只字不提,搞得常泰十分痛苦。
倒是张忱豁达超脱。他劝常泰道:这有什么,不就是人们的传说吗?对传说的事你何必当真。再说,这些传说对你并无恶意。常泰说:可也不该胡说啊,更不该狂吹。张忱道:你要知道,爱传说的人至少有一半都是喜欢动情的人。一个动了真情的人,在他所讲的故事中,肯定会情不自禁地脱离开原有的真实,他是不会忠实于事实的。他在叙述中对事实的不满是自然而然的。他会在激情的冲动中莫名其妙地创造出许许多多动人的情景和细节,给叙述罩上强烈的自我色彩,以产生足够的感染力量。你说是不是啊?所以嘛,还是那句话,管他呢!是夜,常泰久久不能入眠,眼看子时已过,还是毫无睡意,就在自己的神门穴刺入一针,少顷,又在三阴交刺入一针。很快,就恍恍惚惚像是看见了一排房子,一排很熟悉的红砖房,上面深灰色的瓦十分巨大,一间房子只用两片就盖住了顶。天空的颜色似青非青、似白非白,目力所及尽是些来来往往的人。这些人好像认识又好像不认识。他穿着白大褂,走进一个房间。房里有三张床,但只住着一个人,一个男人,像是他很熟悉的一个朋友,但形象不确定,飘飘忽忽的,一会儿像是这个人,一会儿又像是那个人。他自己也不确定,一会儿像是住在宿舍里,一会儿又像是在家里。这使他确定自己是在做梦,他不想继续这个梦,可就是醒不来。后来,房里就剩下了他自己。可他总觉着还有不止一个其他的人,像是气团一样,他无法看清,很是惊诧,心奇道:既然只有我一个人在这里住,为什么要摆三张床呢?而且还铺着这么厚的被褥。那个很熟悉的朋友显出怪异的眼神。他像是从天而降。很显然,这是间有着重大秘密的房子,那两张没人睡的床上肯定就有不可告人的秘密。他想知道这些秘密,感觉里有人也急于告诉他这些秘密。他过去,抓住厚被的一角,看了朋友一眼,猛然掀开。见一具完整的尸骨摆在雪白的床单上,却不难看,像是打磨光滑的一件艺术品。他的心猛跳了几下,冥冥中似乎听见有个声音说:你好好看看这是谁,还能认出来吗?人家可是没有忘记你啊,人在阴间,还想着以尸骨来陪伴你,你可不能太没良心啊!他的心不由得静了下来,仔细地看着那象牙色的尸骨,努力想分辨出点儿什么。看着看着,那尸骨上就长出了鲜嫩的肉,眨眼间,就成了完整的肉身,竟然是个年轻美丽的女人。却看不清她的脸,只像是个隐在雾里的朦朦胧胧的轮廓。可她的身子是那么鲜活,那么熟悉,那白腻如脂的肤色、修长的四肢、纤细的腰身、肥美的臀、壶状的小腹、隆起的丰乳、粉艳的奶头,全都熟得让他心惊。尤其是那微凸迷人的阴部,那撮淡黄细软的体毛,竟像是无数次地触摸过。可他就是想不起来是谁,就像是学徒时,面对师父的考问,突然间忘记了熟悉的药名,怎么也想不起来。之后,梦境模糊起来。感觉里时间像是流失了好几天,他一直不吃不喝地待在那间房子里。房里的三张小床已变成大床,他躺在床上,身边是那个肉体鲜活但看不清脸的熟悉的少女。他们时而拥抱时而亲吻,情调和心情都很真实。可他不敢想性,感觉一触到性,意识就像麻醉了似的飘忽,少女也就隐身不见了,就又还原成了那具象牙色的尸骨。
常泰决定去看看夏红红。他一直想到她的坟上去看看,可始终以种种不方便不合适为由没有去。这次不同,他不但要去,还要去祭奠一番,他认定那梦中的少女就是夏红红。她来找他了。他想把这事给什么人说说,比如他的瘸姑娘,可又不敢,怕人误会,惹出意外的事来。很长一段时间内,不少人都说他神经有问题。如果不是他上班严谨、认真、一丝不苟,很可能已将他从医生的岗位上调离了。他对精神病的研究一直没有停止,先是单纯的针灸或药物治疗,后来接触的病例多了,他发现不少病人的病因都是相同的。比如说,有个叫大贵的年轻人,在拆毁郭莽寺的革命斗争中,一马当先,开着东方红链轨式拖拉机在建筑群内横冲直撞,一口气就拉倒了10余座殿房。休息的时候,他见堆成山状的待烧物里有不少动物的标本,这些标本的脖子上都系有白色或黄色的丝带,就想从一头黑牛上解下来一条当腰带。谁知丝带系得都是很死的扣儿,死活解不开,就用牙咬。不曾想,稍不留心被柔软的丝带划裂了上唇。这本是正常现象,丝带虽然柔滑,但由于被牙咬紧了,使上的劲自然很大,猛然一撸,细软的嘴唇哪里能吃得住。但当地人却不这么看,郭莽寺在他们心灵的深处是神圣的地方,他们在娘胎里就听惯了寺院里的暮鼓晨钟,如今说毁就毁了,心里有着说不出的失落和遗憾。恰巧那一年暴雨成灾,马汗河疯涨,两岸的庄稼被淹了,桥梁冲断了,道路被毁了,不少生产队的房屋塌的塌倒的倒,灾情很是严重。人们就普遍认为受灾是由于大贵毁寺所致。开始,那些上了年纪的人在大贵面前还指桑骂槐,后来就半公开了,再后来就在大贵的爷爷面前控诉起来。大贵的爷爷年轻时出过家,是个虔诚的信徒,一气之下上了吊。结果,大贵被父亲从家里赶了出来,媳妇也跑回了娘家。她受不了人们的白眼,死活不再回来。亲戚也都不和他往来了。就这样,大贵在一个艳阳高照的中午突然双眼发直、口吐白沫,翻倒在地、人事不省,回阳后就成了疯子。整日里拎着一条臭气熏天的烂麻绳,见牛就磕头,见人就哭,满嘴都是些莫名其妙的胡话。还有个年轻人,是地主的儿子,在批斗他爹的大会上,有个家伙一时兴起,想闹点恶作剧,就要这小伙子当众表态和地主阶级划清界限,还非要让他用事实证明。证明的方式有两种,一是揭发老地主反党反社会主义的新罪行,二是灵魂深处闹革命。小伙子拿不出老地主的新罪行,只好从肉体上、情感上、灵魂上与罪恶家庭来一次彻底决裂,但他无法像社员们那样大打出手,情急之下,不知怎么就看见了大队部门口的刚从城里拉回来的粪车。他冲出会场,不管三七二十一,舀了一瓢粪,血红着眼,迎着父亲从头浇下。人群哄散。哄散的人们看见这个狗崽子端着粪瓢在那儿哈哈大笑,直笑得口眼歪邪,涕泗横流,从此疯笑不止,常在茅厕里睡觉……类似的病人县城里也有,因大都缺乏家庭的温暖和照顾,能活着已属不错,基本上没有治疗的可能。常泰曾为此找过不少部门和领导,希望由公家出面把这些病人集中在一起进行治疗。说治这种病我有把握。可人们全都把他说的当成是荒唐的疯话。后来,他终于发现了自己行为的可笑,想起了西垣师父曾多次说过的话:“上医医国,次医医心,下医医病,我实为下医者耳。”师父那样的名医,也只是个下医,那我呢?我算什么?我究竟在干些什么?难道终生只是个平平庸庸的下医?
常泰累了,像是个心力虚竭、气血耗尽的病人。
他开始时不时地想念起夏红红来。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转眼间,夏红红去世已快18年了。她的孤坟还在吗?为什么那千里之遥的感觉突然变得如此之近了呢?梦中的少女是那样清晰,那青春美丽的胴体是那样亲熟,虽然没能看清她的脸,但那不是夏红红又能是谁呢?他甚至嗅到了她芬芳的体香,感到了她温润的体热。他曾以医生的身份看过夏红红的裸体。她下乡在老乡家住了20多天,不知怎么染上了皮肤病,他从野外掏了两个蜘蛛窝,配制了一瓶特效药,没几天就擦好了她。他还清楚地记得夏红红初次在他面前袒露身体的情形,那红若桃花的脸颊,汗气蒙蒙的额头,潮潮漉漉的眼睛,难为情的神态,一看就是个真纯处女。她现在怎么样了,在那凡人永远不可能明白的冥界,她是否还是青春依旧?她还能认出我吗?一个苍老古怪的人:尘灰满面,鬓白如霜,黄皮寡瘦,一撮山羊胡子银丝闪闪,背也驼了,眼睛老是充着血,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出过门了……
常泰把心思告诉了瘸姑娘,瘸姑娘说:该去的,你早就该去看看她,那么年轻漂亮的姑娘,几千里路到这举目无亲的地方,又死得那么惨,简直是太惨太惨了啊!快去看看她吧,我陪你一块儿去。常泰说:不要,两个人倒不方便,众目睽睽的,还以为我们在干什么呢。我一个人去看看就行了,听说那儿成了一片乱坟坡,还不知道能不能找得到她呢。
常泰以师父的身份去看夏红红了。
夏红红曾跟常泰学过针灸。她最佩服的就是常泰的针灸,成天吵着常泰教她。那是她死前半年的事。常泰被她缠得不行,内心真的想教她,却又疑虑重重,怕她学不好,倒给自己惹一身麻烦。聪明的夏红红看出了他的心思,悄悄托人从省城买回了针包和新编针灸疗法的书,背着他暗自打开了基础。很快,她就背会了人体经络系统的组成,知道了十二经脉的循行、病候和主治概要,并依照书中所示练开了针法和灸法,先在人体模型、针包及毛线团上练,然后就忍不住在自己身体上练,这还不算,有一次竟给病人大胆地试起了针。常泰知道后怒道:胡闹!真正是胡闹!你是想出事故还是想自杀?夏红红娇嗔道:不是啊,什么也不是,人家只是想学学针灸,想治病救人嘛!让你教,你又不肯,那怎么办?只好自己来练了。你干吗那么凶?人家病人说效果不错的嘛!常泰软下语气说:你还敢说效果不错?我告诉你,你啊真正是胡闹。老实说吧,你就是把那本书一字不漏地背会了也就是知道了点皮毛。我年轻时学针先后拜过三个师父,头两个师父先后教了我三年。我自以为可以看病了,谁知在西垣师父的眼里,那还什么都不算,一切都得从头来。每天早上我要用专门的器械先练腕力和指功。约一个时辰后,洗漱吃饭,打扫药铺,背诵口诀。待臂、腕、指上的劲力恢复,开始在特制的石槽上练习指法。之后是空抓,凝神屏息劲意合一,以九起始,每日增加一下。待360日后,开始在纸上练针,先是在一张纸上扎,纸由薄到厚,然后每3天增纸一张,针次增加10下,以此类推。天天闻鸡即起,直练得大汗淋漓、十指发软、双臂酸麻。功夫也就在不知不觉中长进了。百天一过,就能用一根柔软的银针瞬间穿透10页的白纸;再一个百天,一针下去,就可穿透白纸30余页;300日后,可在50页厚的纸上随随便便地透扎,而且手法准确,劲力匀猛、细腻。到了百页纸中说扎穿多少页,就是多少页,相错不过数页时,师父方允许真正扎穴,传以手法、手感、体验和心得。夏红红听得瞠目结舌,两只漂亮的大眼睛里满是迷人的惊羡。常泰笑道:这还只是初步,随后就要在麻制的真人大小的模特上练习认穴和针法的功夫,每天清晨至少要在全身的穴位上扎练一遍。百日之后,开始背诵歌诀要意。如此又百天之后,基本上就到了运针如神的地步。不管任何人,不管穿多厚的衣服,在你眼里全如裸体一般,针感已是极其精微,能根据男女老少各类患者随意运针。这时,师父开始授以气功,每日打坐、运气、行针,直至到达意到、针到、气到,针随意到,针意合一,炉火纯青。
夏红红这才真正服了。她对常泰的神针疗法早就见识得多了,每每敬佩不已,久而久之,这才萌发了学针的愿望。现在听常泰如此这般一说,吐着舌头,心中大动,学针的欲望愈发强烈,情不自禁地纳头就拜。毫无准备的常泰大惊,急忙将她拉起,说红红你干什么?不就是学针吗?我教你就是了。这夏红红粉脸一热,那对光彩灼灼的眼睛就牢牢地罩住了常泰。她没有扑上去搂抱常泰,也没有再说一句话,连一声谢谢都没有,只是那么痴迷迷地看着他。
就这样,常泰开始悉心教授夏红红针灸,前后还不满半年,资质聪慧、悟性过人的夏红红就悲惨地过世了。常泰在随后的岁月里,又先后带过20个弟子,或者说是学生。不知何故,16男4女中,竟没有一个人能够真正学出来。有人说,这主要是常泰从不向弟子传授针灸的过。针灸是他医术中最精湛的一个组成部分。不传针灸,这个折打得实在是太大了,可常泰说:错矣,实际上我是什么也不行,什么也算不上精到,我是个笨人,要做的大事一件也没有做成,结核病也好,精神病也好,都没能攻下来。我的针灸是残缺的,因为我始终不懂桑热师父说过的看经识络和送药入穴的大道。我的悟性不行,功力太差,除了师父教的,自己能够体悟出来的东西实在太少了。
常泰到了伯胜镇,绕过一群疯喊着口号游行的人们,直奔埋葬着夏红红的那片坟岗子。远远的,就见那岗子上站着个人,是个背影,很熟悉的样子。会是谁呢?他这样想了想,就径直向那人走过去。已经到了小土岗子的下面了,就在这时,那人突然回转过身,向他走来,他就呆呆地站在了一棵长疯了的沙棘树下。
原来,那人正是常吉。他的手里拿着的正是常泰送给夏红红的那个羊皮药袋。药袋里有夏红红亲手为常泰绣的香包。他见沙棘树下有个人,心里一虚,立刻本能地折转身,迅速地走了。常泰赶紧追过去,哪里有什么常吉,连个人影都没有,分明是个幻觉的梦。
25
常吉因鸽血疗法名扬天下后,麻烦接踵而至,先是省革委会派下了专案组,调查他在解放前后那几年和叛徒杜玉珍的关系。
这事如同突发的地震,惊得他魂飞魄散。杜玉珍对他来说,早已是坟穴里的朽木了,怎么会突然骷髅说话死树萌芽了呢?一向善于触摸形势脉搏的常吉丢失了脉门,手足无措了。而专案组则胸有成竹,在大鱼大肉的招待下,对常吉展开了车轮大战。
他们先是让常吉交代与杜玉珍如何勾搭成奸的事实,说我们对所有的事实都已了如指掌,杜玉珍已经交代了全部的罪行。坦白从宽,抗拒从严。现在是你向党和人民靠拢,立功赎罪的时候了。如果继续与人民为敌,顽固到底,那就是死路一条。何去何从,全由你自己定夺。云里雾里的常吉懵懵懂懂地交代开来。他很快就发现任何企图蒙混过关的念头都是愚蠢的,于是就来了个竹筒倒豆子。长相清秀的专案组长听得很是过瘾,还没有谁如此痛快地交代过这样刺激的性史呢。当听常吉说夜夜都要潜入杜玉珍的房里睡觉时,便问起了细节。不笨的常吉顿时就明白了许多。当被问到朱子元和杜玉珍的关系时,心里就完全豁亮了。心里完全豁亮了的常吉就在想象的河谷里漫开了步,把个男人的欲望用语言在朱子元身上充分发挥释放开来。朱子元早就不是他的师父了,早就和他没有任何关系了。朱子元是牛鬼蛇神、国民党特务,早就被批得体无完肤了,这一点他清清楚楚。据说,解放前夕,朱子元差点儿就跟军阀马步芳跑了,后来不知怎么没跑成,就以出游为由潜伏了下来。解放后,在某重要人物的保护下,官职步步升高,直至当上了卫生厅的副厅长。反右的时候,朱子元的问题被提了出来,可很快又得到庇护。直到这场史无前例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才被卫生界的革命群众彻底揪了出来。
后来,那个长相清秀的王组长露出女性般的微笑说:毛主席说了“走资派还在走”,我们省里就有那么一个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长期以来,他顽固坚持资产阶级立场,反对毛主席的无产阶级革命路线,长期包庇重用像朱子元这样的反动人物。毛主席教导我们说“历史的原因是根本的原因”。现在我们就是要挖根溯源。我们希望你站在无产阶级革命队伍一边,谈谈解放前后你所知道的朱子元以及朱子元和蒋马匪帮勾结的情况。你的历史问题我们也是清楚的,你是怎么混到革命队伍里来的,你自己清楚,我们也清楚……
那天,在长达6个多小时的调查审问中,常吉像是一只装在万向杆上的风筝,哪儿有风就向哪儿旋转,极尽讨好之能事。
3天之后,惴惴不安的常吉因反动家庭的背景和个人历史及生活作风等问题,被勒令停职检查。早有准备的常吉,稍稍松了口气,这是迟早要来的事,文化大革命刚一开始他就预感到了。早来比晚来要好。该疏通的关系他早就疏通好了,人也已经在基层卫生院了,相信不会有什么人过分为难他,明哲保身嘛。他交上事先准备好了的检查材料,材料中所列的全都是些公开的秘密。事势走向,可大可小,全在人为。
但不知卫生科是出于怎样的考虑,他们没下对常吉免职或撤职的文件,只是口头上宣布了一下,就将北京古楼医院分下来的主治医生孙晋,任命为新林中心卫生院的院长。
常吉成了一名普通的医生。
谁知这普通二字偏偏与他无缘,坐诊不久,几件非同寻常的事就接二连三地发生了。
一天,卫生院里的医生们都去植树了,孙晋为了讨好常吉(毕竟是老院长嘛),留下他一人在诊室里值班。约摸9点来钟,几个喊喊叫叫的社员风风火火抬来了个垂死的妇人。为首的汉子一见常吉就哭得涕泪横流,沙沙哑哑的喉咙里像是卡着个核桃,呜呜噜噜不知在说些啥。常吉知道他是在求自己救命。过去一看,病人正在痉挛抽风,脸色青紫,热汗腾腾,口歪眼斜得没了人样。急忙抽出银针刺入印堂、人中二穴,以熄风开窍。他还想取督脉上的其他大穴,但考虑到自己手法欠精,没敢动,改刺合谷、内关等配穴。说来甚奇,常吉的这几针只是见情势危机而刺之,以开窍醒脑,接续阴阳之气,效果如何,并无把握。可当他在病人的印堂处间歇运针时,因剧烈抽风颈项已成强直的妇人突然松瘫下来。若不是她吁喘不止,常吉肯定会认为归西了。
常吉的额上渗出了一层细密的汗珠。他翻开妇人的眼皮看了看,伸手搭住了腕脉,边号边问那几个张口瞪眼的汉子是怎么回事。
那几个人面露难堪,结结巴巴、唯唯诺诺地看着那个中年汉子。
那汉子眼见常吉变了脸,就前言不搭后语地说:是中……中了毒了,喝……喝药喝的,都……都是我的过,真是该死啊!说完就哇哇地哭了起来。
原来,这汉子姓李名春,是本社李家山的社员。病人是他的媳妇,姓麻名玉梅,是马汗河上游广惠公社白崖大队人。约半年前,麻玉梅回娘家,不知怎么突然间患上了疯病,整日里哭哭笑笑、尖声怪叫,太阳底下当众脱衣,猪槽里抓食,连亲生的孩子也不认了。李春就将她送进了县医院,经人介绍,求到了常泰门下。常泰见这妇人生得很不一般,眉眼、肤色、身段不要说农村里很少见,即使在城里也不多见,岁数不大,孩子只有3岁,看男人那焦愁忧虑的样子,夫妻俩的感情应当不错,就问原因。李春哭丧着脸说:我也不知是怎么回事,她生娃娃时得了月子病,听人说以前郭莽寺里的桑热大夫回来了,妇科病治得最好,连外州县的人都在他那儿看。她是广惠公社白崖人,郭莽寺就在庄子跟前,就回去坐娘家,也好看病。谁知第一次去看病,就在人家大夫家里犯了病。常泰奇道,好好儿的人,怎么会说疯就疯了呢?而且根据他的说法,是在桑热师父家里犯的病,这怎么可能呢?德高望重、医理技法无不精微的桑热师父怎么可能让一个正常的妇人突然之间就在自己的家里成了疯人……这太荒谬了!虽然如此,常泰在对李春进行了更为仔细的问诊后,还是收住了病人。经过近一个月的治疗,病情基本上得到了控制,李春就沉不住气了,执意要回。家里的老人、孩子都需要他照顾,还得下地赚工分,医院里实在不是长住的地方。
回到李家山不久,麻玉梅的病情就明显地恶化了,很快变成了一个肮脏丑陋、人人厌恶的疯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