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跟现在一样的感觉。
更接近了,尘雾后出现了一团巨大的耸动黑影,声音也更清晰,是无数动物的足音。
黑影当中闪烁着金属的反光。这时程文三当然知道:不是动物。
他完全忘记了自己的职责,只是惶然看着这大支兵马,在他下方的原野奔过。
开路的是一支庞大的骑兵,全数都穿着漆成黑色的铁甲,无数矛枪随着马蹄的奔驰而晃动。战马之间高高竖起了十多面黑色的巨大旌旗,迎风激烈飘扬。
瞭望台实在太高,程文三看不清楚旌旗上印了些什么图纹,只能辨出是银白色。
假如他身处山谷里,以现在的距离应该看得到:每面旌旗上是一个以白漆绘画并镶织了银线的巨大图案,画的是个破裂的骷髅。
程文三仍呆在原地。骑兵越过之后,接着是近百辆马车的行列,全数是四马并驰的大车,车内明显载着各种军械和辎重粮草。
殿在最后并且人数最多的是步兵,同样穿着黑色的盔甲,携带各式的兵刃盾牌。士兵步行速度甚急,全体带着一股跃跃欲试的锐气与无可阻挡的破坏能量。
——像蝗群……
程文三不由自主地跪伏了下去,惊恐地躲在瞭望台的栏栅之后。
直至听到急行军的声音渐往北面远去,他才再站了起来。
谷底除了大股未散的尘雾之外,回复了原有的宁静。
程文三这才想起自己的职守。他急忙攀下阶梯,走到西北端的山崖前,在长燃的柴堆之中拿起了一根,投进一个巨大的铜台里。
铜台内堆积的渗油木柴迅速点燃,升起了向首都示警的烽火。
当今世界最繁荣的都市,如今仿佛化为一座死城。
一切商业活动都已停顿,所有店铺重门紧锁,即连最大的桂慈坊市集也都全体停业。寂静的街巷上只有偶尔步过的流浪犬。
城内唯一仍在活动的就是军队。精锐的三千员“神武营”军士留在北面的皇宫,于内郭宫墙布下最后一道防线;其余禁卫军全体动员,率领近期征集的“义勇民旅”,合共五万六千人,往各城门及外郭墙头调动布防。各处城门顶及墙头上早就积聚了大量守城用的兵器:箭矢、沸油、落石……预备与攻城的乱军一决死战。
“裂髑军”突破了京畿的最后警戒线,到达首都正南明崇门以南十二里外,在战争上只是一步之遥。他们却停驻不前,在京郊安营结寨。也许是因急行多日而需要休息,亦可能等待黑夜才正式攻城。
在首都街上,大队的兵马调动经过,一具具渗汗的身躯,一副副紧张跳动的心脏。初夏街头的空气中有一股浓稠的张力,仿佛能用刀子划破,呼吸也变得比平日吃力。
其中一支为数近二百人的禁军铁甲步兵,却没有奔赴城墙的任何防守据点,而是从镇德大道转入东都府内,往武昌坊的方向走去。
尽管上次“丰义隆”与“三十铺总盟”的大进攻,因为战争爆发的消息而取消了,“大树堂”部众并未有任何松懈,三个多月来,仍然紧守武昌坊“大树堂京都店”及其四周街道。
那支步兵甫从街头出现,已经被“大树堂”的哨卫发现了。
“怎么回事……”守在那边的是陈宝仁,他那只独眼瞪得大大的。他既非出身首都,也不像“大树堂”里那些打过仗的腥冷儿,看见官军总不免特别紧张。
“我去告诉堂主!”他身旁的班坦加马上往药店飞奔。
步兵队确实朝着药店这里接近过来。陈宝仁也带着同伴往药店这边退却,心里有不祥的预感。
——是要来把“大树堂”夷平吗?……是蒙真的人马还可以跟他们拼过,可是这些是禁军啊……
在法禁森严的首都,即使是平日对禁卫军动一个指头也是叛逆的死罪,更何况如今正在战争期间?
那支步兵一直进逼过来,却似乎未有动武之意,终于到达了“大树堂京都店”前的街口。士兵往两旁分散,迅速形成一个圈子,把整家药店团团围住。原来守在外头的“大树堂”部众不知所措,只有呆立原地,也不敢去取收藏的兵刃。
部队中只有两人骑马而来,都在药店正门前下了鞍。左边那人全身战甲,腰间佩刀,很明显就是队目;右边那个却不是军人,一身文官服饰。
“任何人不得妄动!”队目发出威严的呐喊。“否则立斩无赦!”
“开门吧!”那名文官也朝药店内呼唤。“我等是奉太师之命前来。你们不开门,我们就只有破开它。”
药店四周静默良久,众人的目光都落在那道厚重的木门上。
那文官等得不耐烦,正要再发话,却已听见门闩打开的声音,木门左右开了一线。
“进去!”队目一挥手,数十名拿刀的甲兵马上涌进去。
士兵闯入之后,除了传来一阵孩子的哭喊声,并没有什么其他声息,也不似有人反抗。队目跟那文官互相看着点点头,便也一起进内。
店面的四周都有士兵守备着。“大树堂”的部众全都给赶到了店后的仓库集中看管。
两名官员穿过店后,越过同样有刀兵看守的中庭,进入了管账房。
孩子的哭声就是从那儿传来。他们拥着李兰缩躲在账房的一角,李兰不断抚拍他们,哭啼才稍稍止住。
镰首和狄斌各自抱着黑子与于阿狗,站立在端坐于桌案后的于润生两旁,以身体把士兵的砍刀阻隔在外。镰首不断扫视那些士兵,随时准备一有异样就动手。狄斌则狠狠盯着进来的两人。
戴着铁皮眼罩的田阿火则守在狄斌身旁,两个婴儿头颅般大的拳头捏得紧紧。
“别担心。”那队目冷冷地说。“只要听话,没有人要捱刀子。”
“谁要是敢乱动,我保证,第一个死的人是你。”镰首的视线落在队目的脸上。
队目的脸色变了。最接近镰首的两名士兵恼怒起来,其中一人晃了晃砍刀,喝骂说:“他妈的混混儿,不认得禁军吗?你有多少颗头颅?”
镰首的视线立时转向那士兵,“第二个就是你。”
那士兵被镰首森然的气势唬住了,一时没敢再骂。
队目咬牙切齿,正要再开口,却给那文官按住肩头,文官直视坐在正中的于润生。
“于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