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寒的脸色发青了。
黑子把长刀垂到地上,拖着它一步步向前走,刃尖与石板地磨擦,发出令人牙酸的声音。
“你知道在城门时,为什么我不跟你说话吗?”黑子直盯着邵寒。“跟快要死的人,没有什么好多说。”
他双手举起长刀。
“你,第一个。”
镰首一脸冷漠地瞧着这场即将展开的屠戮,那面容跟从前在路昌城郊接见新兵时相比,完全是另外一个人。
有点像于润生。
完成这次肃清之后,荆王镰首重新完全掌握“三界军”的指挥权。
跟朝廷之间短暂而有限的和平,也因此宣布结束。
大地即将卷起一阵带腥的风。
第五章观自在菩萨
宁王很少有后悔的事情。
然而这一年他开始有点后悔:太早让陆英风死了。
“三界军”本来就是乌合之众,农民兵的战力强不到哪儿,可就是数目太多。“三界军”自从突破了伊州的防线后,所过之处就有无数人加入起义,兵力如滚雪球般不断壮大,如今已经蔓延四个州。
宁王这十多年来确实有心整顿朝廷及地方政治,纾解民间的种种不平情绪;可是,伦笑和何泰极遗下的腐败流毒实在太深,改革所耗的时间实在比他想象中长得多;加上又要顾及南藩诸王之间种种盘根错节的利益关系,还要填补上次“勤王”的军事支出,处处不能下刀……
其中进行得较有效率的一项,是借助“大树堂”取缔了全国私盐,改原有的“官盐公卖”为“专卖制”,由“大树堂”专营贩运,有效控制盐价,然后准备逐步降低盐税,以解民困……
——可惜还是来不及……
匪军声势虽大,但以朝廷的总兵力,假如统合出击也具有绝大的优势。问题是在夺取了政权之后,南藩诸王这些年间为了追逐权力而明争暗斗,早生嫌隙;如今各自拥兵,都不愿意当先剿匪。
宁王终于也忍不住要召开会议,对诸王痛陈利害。
“我们有必要像当年般再次团结在一起,否则这么多年来一切的努力成果,都可能白白输掉。我们将成为另一个伦笑,另一个何泰极。”
诸王这才醒觉匪乱的严重程度,可是,彼此的矛盾不是一席话就能化解的。经过两个月的商议、政治交易与讨价还价,他们才答应各自释出部分兵权,纠合一支大规模的平乱大军。来自各地的部队以锐州为集结点陆续调动,会师已即将完成。
继而令宁王头痛的却是“平乱大元帅”的人选。经历两次大战,新旧政权里较突出的将领都消磨殆尽,从战争中磨炼出来的新星却寥寥可数。
——而两场战争中唯一的主角,也都死在那条暗街里了……
这时,宁王想到一个军队以外的人选。
“大树堂”的狄六爷。此人的统筹能力,在管理“大树堂”时表现无遗;虽然长期只担任于润生的执行者,但对现场形势的判断和应变都极出色;气魄胆色虽然并不突出,却以稳健和耐性补足了。
更令宁王欣赏的是:这个黑道男人,在统合部下和激励士气这两方面,具有罕见的奇妙才能,还拥有一股不可思议亲和力……这些全都是这支“平乱军”现在最需要的东西。
可是,宁王还是把这想法放弃了。要说服诸王任用一个黑道人物当统帅,是绝不可能的事。贵族都是血统和出身的坚定信仰者,当年他们对出身寒微的伦笑和何泰极具有共同的仇恨,亦是根源于这种思想。
最后经过多次商议,宁王爷也只好妥协,同意拜黄漳为“平乱大元帅”。十多年前的“勤王战争”里,“鹿野原会战”之后,陆英风率“裂髑军”闪电北攻,就是留他率领南军主力守在藤州,继续围剿彭仕龙的残部,最后逼得彭仕龙投降。
黄漳是南藩的旁支贵族出身,又是南军子弟兵里培养出来的将领,诸王皆无异议。
宁王知道,虽然黄漳过去亦立了不少军功,但才能与陆英风,甚至当年的文兆渊相比,完全是两个层次。不过,“三界军”至今也未曾打过一场真正的大会战,其将领亦未受过考验。宁王只寄望,“平乱军”精良的装备、有素的调练与大战的经验,能够确保胜利……
这样,整片大陆的眼睛都把视线投在锐州一地,看着“三界军”的奇迹是否会延续下去。
于承业骑在马上,回头看看后面行进缓慢的辎重车队,不断在叹气。
——我为什么会在这儿……
离开首都已经三年了。
在于润生的疏通下,他长期留驻在大后方:先是锐州真阳城;“三界军”攻克全个伊州后,锐州成了主战场,他又退到更东面的培州,跟兵凶战危的前线隔得远远的。
可是,他没有一天不想家。
营中的生活还是好好的——上面的将领都知道他的特殊身分,几乎是排着队来巴结他。起居饮食全部不缺,差事也全是最轻的,甚至还有女人。培州由“平乱军”接管之后,所有物资皆由军方控制,民间黑市的物资价格飞涨。不少女人就只为了吃几顿好的,都愿意向军士献身,像于承业这样的高级军官就更不用说了。他这三年来玩过的女人,比在首都时还要多。甚至对柔儿的挂念也早就变淡了……
不过,他还是戴着那个铜手镯。他靠它提醒自己:这一切都会过去。他很快就会回去,再次拥抱柔儿,也再次拥抱首都……
锐州的大会战将要爆发了,他只渴望快点完结——死多少人也跟我没有关系。把那些臭农夫杀光,或者赶回田地里也好,结束这一切混乱,耕田的便他妈的滚回去耕田吧,让我回去当我的“大树堂”继承人……
车队仍是走得缓慢。没办法,这儿运载了足供三万人马吃饱一个月的粮食。当然,他跟上司也从中扣了不少,再拿到黑市倒卖。钱不是他的目的,他只是按照父亲的指示,收买军队中的人脉关系。
这是他第一次如此接近战场——所谓“接近”,其实也不是真的很近,只要把粮草运到位于州界的璞和城交付,就可以马上回去,那儿距离大战的中心真阳城还隔着百多里地。原本负责的那个同僚疽疮发作,他就自告奋勇接手了。也许是因为在军营里待得太闷,想出来走走;也许是因为知道同僚在背后都讥笑他这个“少爷兵”,忍不住要干点事情给他们看看……连他自己也搞不清楚原因。
出来后他就后悔了。行军吃的苦是其次,最可怕是长期在野外露宿的感觉,没有了在城市里那种熟悉的安全感,空荡荡的四面都泛着危险的气味。他夜里甚至回忆起,童年在京郊与饥民露宿的那些遥远的日子……
他巴不得手上有一条鞭子,亲手驱赶车队加快前进。守卫他的那队轻装骑兵,在大热天的太阳底下一个个都显得没精打采。
于承业再次拿起鞍旁的水壶,大大灌了几口。战甲底下渗湿了汗水,他感觉身体像长期浸在一条暖暖的污水沟里。他决定了:回去之后,要泡好大的一缸飘着花瓣的冷水,还要在水里跟两个姘妇做爱……
“好像……”身边的卫士长突然说:“听到些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