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门外的郊野,稠密的营帐有如一个临时的小城市。气势勇悍的数支重骑兵在围绕城墙奔驰巡视,顺道为未来的战事而进行演练。
镰首回过头来,俯视真阳城里数不清的楼房与纵横街道。有几片地因为早前攻城的破坏而成了空白,但无损那繁华壮观的气象。
——比漂城还要大……可是这儿还不是京都……
镰首一生中从未拥有这般巨大的权力;这样阵容的麾下战士与广泛的领土;如此众多把他视作神祇的崇拜者……
可是这一切都不是他的渴望。假如只是渴求单纯的力量,二十一年前他继续留在“大树堂”就可以了。起义这么多年来,除了与黑子重逢那一天,他从来没有真正笑过。别人都认为“三界军”的一切是个奇迹,他却每天都在想:为什么进行得这么缓慢。毛人杰和黑子都在享受着每一次胜利,但是他对胜利毫无感觉。他仍然在等待胜利后所带来的东西。
那个全新的世界……
他已经很少再想起宁小语。比起今天占据他生命的东西,一个曾经爱过的女人是何等渺小。对一个人的爱,抵敌不过对千万人的爱。一个人若拥有改变世界的力量,却只是沉浸在自己的欲望里,那是一种罪恶。
——像于润生……
下方正在听道的群众,在“道师”的带领下,开始合唱出一首只是不断重复着三句的歌谣:
天无边
地无疆
天下三界归荆王
那万人合和的歌声震动整个真阳城。连在城外面守护巡逻的大军也都全部停顿了下来,全部军士望向城内的方向。
唱歌的群众情绪异常,许多人进入狂喜的状态,无法控制地痛哭起来;有的手舞足蹈,甚至撕破了自己的衣服举在头上挥舞。
那巨大如浪潮的崇拜能量,连镰首也不禁动容。
——我现在掌握着的,竟然是这样的力量吗?……
镰首有点害怕。他忽然问身旁的孙二:“你认为我是一个怎样的人?”
“铁将军”孙二这几年长伴不离荆王身边。长期的战争证明了,这个前刽子手的勇猛绝不下于毛人杰,但并没有带兵打仗的才能。他跟着镰首这些年,常常在听镰首的倾诉,他了解镰首的一切想法。
孙二沉思了许久才回答。
“荆王是我认识最伟大的一个人。”
镰首知道这不是奉承。
可是再伟大的人,也都只是人。人,每天都不知道自己还会活多久。
不能停下来,要再快一些。卷过这片大地的每一寸,扫去一切旧有的东西……
然后,这个世界再没有杀伐。
——京都,你等我回来……
第六章能除一切苦
在狄六爷亲自策动下,“大树堂”全国十万兄弟终于投入了这场战争。
仍然潜伏在“三界军”势力圈里的“大树堂”力量,进行了各种破坏、刺杀与策反活动。虽然没能够接近荆王父子或毛人杰等重要人物,但各地共有十多名“三界军”的中层将领遇弑。另外,“大树堂”又投下了大量金钱,成功煽动六名将领分裂自立或接受朝廷招安,在背后向“三界军”倒戈攻击。其余制造的恐怖混乱更不计其数。
但这一切活动仍然动摇不了“三界军”那股停不下来的滚滚势道。小玄王带着一支亲兵走了共一千九百里的路程,一口气把所有叛变都镇压了;同时,毛人杰率领的主力军继续向东扩张,吞下了培州及更东的波州,终于打到东面的海岸,完成东西的连横,把北面首都圈里的南藩诸王,与他们南方老家的联系完全切断了。
小玄王在平息叛乱的多场战斗里,又收编许多降兵,并顺道在后方再招募了大批新军。他带着比出发时多出一倍的兵力,重新返回主战场,与毛人杰的主力会合。五十万双眼睛把视线集中向北方。
“大树堂”投入了大量的人力物力,也不过把“三界军”的总攻击延迟了三年而已。
从荆王站在籽镇的广场上伸手遥指首都的方向开始,至今经过了十四年。
起义大军终于要进行最后的北伐了。
狄斌猛地一击掌,那声音在空荡的“养根厅”里回响。
他合十闭目,在葛元升的神坛前深深拜了三拜。
良久他才睁开眼睛,伸手取下供奉在黄金神像前的“杀草”。他拔出那两尺霜刃,凝视了好一会儿,然后插进腰间那预先订制好的皮革刀鞘内。他兀自不愿放手,左掌仍按在刀柄上。
——三哥,保佑我。这是我为“大树堂”最后的战斗了。即使要死,也让我把敌人一起拉走……
他的身体因为激动而颤抖,那身白漆战甲发出了微响。
厅堂后方传来脚步声。他回头。
是带着枣七到来的于润生。
老大比三年前似乎又更苍老了。今年他才五十九岁,但衰老松弛的脸却像七十多岁的老人。狄斌虽然也已头发花白,那张保养得很好的脸,看来却更像是于润生的儿子。
于润生走路也很缓慢,双腿显然失去了往日的气力。狄斌不确定,是不是当年那个箭伤的影响,令老大生了好几次病的缘故。
“白豆。”于润生说时,眼睛里也没有了过去那种光芒。
——是因为对今天的危机再无把握了吗?
“老大……”
“要出发了吗?”
狄斌点点头。
“是不是老天的玩笑呢?……三十几年后,你又要上战场了……还记得那个时候吗?”于润生说着,眼睛瞧向狄斌,但又好像不是看着他,而是看着遥远的过去。“第一次跟你见面的时候……当时龙老二跟葛老三都在……现在……”
“他们还在。”狄斌拍拍自己的胸口。“在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