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那以后我们似乎多了一份默契，看着他时我能捕捉到他的心情。我经常中午时分溜到传呼台跟他一起吃饭。我们吃遍了城里的快餐店。他常笑我明明家里有好吃的，非得跑来跟他吃快餐。我借口要准备考英语专业八级，得有个安静的地方看书，骗了一把他的钥匙。

其实我哪有心思读书。他有一台录音机，有不少我喜欢的轻音乐磁带。那时cd还是昂贵的高级玩意，学生都是用那种放磁带的walkman。下午时分，我经常静静地在他简陋的小屋里听喜多郎，雅尼，齐秦齐豫，直到门被打开的那一刻。

晚上他那里照旧是高朋满座，我依旧跟着那群人打打闹闹混吃混喝。他送我回家时我们会有意无意去那座桥上聊天。他聊那不能忘的感情，新人工作的压力，对小城的不满，对大城市的渴望。我聊学校的趣事，当家教赚钱的艰辛，对未来的憧憬。具体对话早就模糊不清了，只有被江风吹透身的凉意，现在都还滞留在心中某个小小的角落。

元宵节过后我就要回学校，我竟那么地舍不得走。元宵节晚上街上有花灯，还有舞龙舞狮表演。我打他传呼，邀他去看灯，他却说元宵他妈妈会来。心里有一丝失落。吃过晚饭后陪妈上街，我一直在锦簇的花灯下拿眼寻他。

那时侯我的家乡还没有大面积扩张，老城中就几条主干道，没什么高楼大厦，弯弯曲曲的小巷子里到处是明清时期的老房子。在十字街头站着，每分钟几乎都能看到某个熟悉的面孔。我现在回家经常迷路，因为改建得太厉害了。小时候记忆中窄窄的街道早已不复存在，这座每天基建不断的城，却离我心中的家乡越来越远，存在感越来越弱。

我跟妈站在十字街头看舞狮子。敲锣打鼓声中正看得专注，突然肩头被拍了一下。回头，巧克力色的温柔面庞在花灯柔和的光线下浅笑。一瞬间，突然领会了“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是份怎样的惊喜。

他将头靠近我，大声喊：“叫你老半天了，愣是没听到。”

我傻笑着不知该怎么回答。他礼貌地跟我妈问好，我才想起来给我妈介绍。他身边有个瘦弱的中年女子，纤细矮小，看上去弱不禁风。我知道是他妈妈，赶紧甜甜地叫阿姨。

寒暄几句，他便要带他妈妈走。临走时对我点头说：“等会儿结束后，十点钟我给你打电话，有事找你。”

因着这句话，我一直心不在焉地看龙灯，早早催我妈回了家。十点钟他果真打电话来了，说正在用我家楼下小店的公用电话，让我下楼找他。

他跨坐在自行车上，见我急急奔来，嘴角露出温和的笑，从口袋里摸出两盒磁带递给我：“送给你。”

是齐豫的“飞鸟与鱼”，还有齐秦的“边界”。意外地收到礼物，这可是他第二次送我东西。不禁莞尔，心里涌出一丝甜意。

“还记得长鼻王么？”

他的手撑在自行车上，莫名看我：“什么长鼻王？”

我呵呵一笑，果真忘记了。“没什么，我挺喜欢吃这玩意儿的。”

他微笑着点头：“好，下回买给你吃。”

他很快就回去了，剩下我一人拿着这两盒磁带在楼下发了好长时间的呆。那天晚上躲在被窝里用walkman反反复复听，一直听到没电为止。

现在我依旧喜欢着齐秦齐豫两姐弟，尤其喜欢听他们的老歌。

家里买了沙发，这是我家第一次有这样软软的座椅。只用了三百块钱，是爸从家具市场淘来的。刚买来几天，我们一家都很新奇，老是抢着赖在上面。

我躺在沙发上辗转反侧，心里有一搭没一搭地胡思乱想。眼前总会晃动着那双晶亮的眸子，还有那温和的笑容。我的心很乱，这是我人生中第一次那么认真地为一个男生心动。我确定，我喜欢上小懒了。

“妈，毕业后我回家乡工作，好不好？”

妈在我身边织毛衣，胖呼呼的手上下飞动，头也不抬地说：“随便你。”

我咬着嘴角，犹犹豫豫地说：“妈，我好像喜欢上一个男生了。就是那个传呼台的小懒，你见过的，高高瘦瘦的那个。”

妈依旧不抬头，只是“嗯”一声。

我本来还很忐忑的心，一下子跑得没影。忍不住抱怨：“妈，人家女儿谈恋爱找工作，父母都恨不得替女儿决定一切，就怕女儿吃亏。你怎么什么都不在意，一点都不管我呀？”

妈终于停下手，抬眼看我：“女儿，妈小学都没毕业，不懂大道理，怎么替你决定？你从四岁离开福建后，什么事不是你自己拿主意的？”

我沉默。

“不是妈不管你，而是妈没文化，见识浅，没法为你做主。”妈叹了口气，继续低头织毛衣，“你要回来工作，能陪着妈，妈当然高兴。你不想回来，在大城市闯，妈也随你。毕竟这里太小，你学英语的，回来除了当老师，也没别的用场。你想跟那个小懒谈恋爱，妈不反对。你挑谁妈都不会反对，反正是你自己挑来的。挑得好，你生活幸福，老了也有依靠。挑不好，像妈这样一辈子吵闹，也得你自己去承担。”

我再次沉默。多年以后，看着妈憔悴苍老的容颜，就会想起那个午后妈说的这番话。的确，我走的每一步路，都是自己做主。荆棘满地也好，康庄大道也罢，都得自己去承担。一步步走到了我的今天。

有了妈这番话，我打定主意，要向小懒摊牌。他是个好男人，我的幸福要靠自己创造，所以我不能坐等干耗着。谁追谁有什么关系？关键是我喜欢他。

所以走之前的那晚，我和他又来到那座桥上。

“那个，小懒，嗯，我呢，是这么想的，你看看你可不可以……”事先想好的台词居然一点不管用，临到现场，我还是结巴起来。

他看着我笑，温柔的眼神让我一下子冲口而出：“那个，那个，你可不可以等我一年半，我毕业后会回来……”

他敛住笑容，默然片刻才微微叹气：“春儿，别回来。这个小城没有你发挥的天地，这里用不上英语……你的性格和能力，适合到更大的地方发展。”

“小懒，你应该懂我的意思。”

“我懂……”他眼里有一层薄雾，想了想从怀里掏出烟点上。他很少吸烟，有心事了才会吸两口。“可我不能耽搁你。我自己都想离开，怎么能让你回来呢？从回来工作的第一天起我就想离开。这里只是小池塘，一潭死水，憋闷得让人喘不过气来。”

“那好，我帮你在大城市找机会。你是学通讯的，这个专业很吃香。”

他笑一下，点点头：“好啊。”沉默了一会，还是嗫嚅着说，“不过，春儿，我还是不能……你知道的，我还没准备好……也许，你没在最恰当的时机出现……”

“是的，我应该几个月后再出现。等你淡忘了那段历史，可以正视我的存在。”我看向他蒙着薄雾的眼睛，鼻子有些酸意。

“可我不后悔。爱了就爱了，管它时机恰不恰当，这种鬼东西我怎么能控制得住？”

“春儿……”

“给我半年时间，让我来追求你。”我喊得很大声，惹得几个路人侧目。“如果暑假回来你的心还没有办法解冻，我就放弃对你的感情，做你一辈子的死党……”

他有些动容，掐了烟，低头说：“好……”

我的手被握住了，掌心冰冷，却握得很紧。我眼眶有些湿润，嘴角扯出一丝微笑：“小懒，教你一个握手的方法。”

我拿起他的右手，掰开他瘦削的手指摊平，用自己的大拇指顶住他的：“来，跟着我做，顺时针转动手掌。”

他有些笨拙地学我的样。我们以大拇指为圆心，手掌互逆地转动，转了一圈，掌心贴在了一起。那一瞬，我真的很想将手指交叉进他的指间。还是不敢，再转90度，握住了他的手。

“会了么？要不要再学一遍？”

这次，他主动地用我的新方法，再握了一遍。

尽管十年后我依然能忆起他掌心糯湿的冷，可我惊讶地发现，我和他之间，数得出的暧昧举动，就只有那样的握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