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桥梁工地上班了,依旧半夜才回家。以前,我总要等到他回家后方能睡着,现在却天一擦黑便睡,而且睡得没心没肺的,叫都叫不醒。江波也懒得来叫,叫也没人理睬。我们开始了让人心寒的冷战。
我不跟江波说一句话,抱定生了孩子满月就走人的决心。刚开始,我是出于气愤,到后来,却变成了一种自觉。我不想再克死江家任何人,江波也罢,涛子也罢,他们都是我这辈子深爱过的亲人,我不忍心害到他们。尤其是涛子。在不和江波说话的日子,我唯一能说话的人,就只有他了。我至今依然不肯相信自己下身没毛能害死人,但我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这些天,涛子完全像个大人,早上一大早便起床,给他哥做饭,然后弄猪食。弄好之后,等我起床,再和我一起吃早饭。饭后,他便去割猪菜,一割就是一整天,一整天他能割二十来背篓,我有些不解,问:“涛子,割那么多猪菜做啥呀?猪也吃不了那么多啊,你别把自己累着了!”涛子笑笑不答,将多余的猪菜洗干净,晒在院子里,猪菜在酷热的阳光照晒下,不到半天就干了,他将这些干菜装了,以备不时之需。我这才明白,他这是未雨绸缪呢。我高兴地对他竖了大拇指说:“涛子,你想得可真周到!这样一来,收苞谷时就不愁没猪食了!”涛子得意地道:“嫂子,你就放心吧,有我在,天塌不下来!”
天真塌不下来吗?我苦笑。
中午的时候,他不再睡午觉,到屋后竹林里看一阵书,然后相中一根竹子,拿刀砍了,又相中一根,砍了,一共砍了十来根,剔去竹枝,修了节,先剖成篾块,再将部分篾块剖成篾片,学着公公编竹器那样,先编了个凉板,看了看,觉得太粗糙,于是拆了,精心重编了一遍,看一看,觉得还可以,用柴火燎了燎,躺上去滚一滚,觉得很不错,这才扛回来,对我说:“嫂子,天热了,晚上把这个搁凳子上睡,保证凉快!”我看了看手工相当不错的凉板,惊讶地道:“涛子,连这你都会编?”涛子这会儿倒谦虚了起来,笑笑说:“前几年跟爸学着玩,没想到现在就派上用场了!”他并不满足,之后的日子里,还编了好几样竹器,一个婴儿摇篮,一个婴儿椅子,一些家常用具。看着这些,我除了夸他聪明,就只有恨他哥无能了。
傍晚的时候,村里人都喜欢到渠江边去洗澡游泳,那里有沙滩,水浅,人多热闹。涛子以前也去那里,但现在他却不去了。他独自一人去清溪里,那里石头多,石头缝里寄居着抓不尽的螃蟹,洗完澡顺便带回一大串螃蟹,去了壳,把肉炸了,递给我说:“嫂子,螃蟹钙多,你得给我侄子好好补补!”每次接过涛子替我精心准备的饭菜,我都会被他弄得热泪盈眶。
我不知道他是否看见了我眼里的热泪,每次我都是就着这热泪吃下他的一番心意的。我暗自发誓,这辈子,就算对不起自己,也绝对不能对不起这个小叔子!
有时我也纳闷,忍不住问他:“涛子,你干吗对嫂子这么好呀?”
涛子怔了半天,良久才说:“嫂子,你是嫂子呢,对你好还需要理由吗?”
是啊,我是嫂子呢,咱们是一家人,自家人对自家人好,还需要理由吗?可现在的我,还和他们兄弟是一家人吗?生完孩子,我可就得卷铺盖走人,天涯海角,天知道会去哪里?
晚上歇凉,我不方便到院子睡,涛子便替我搬三条长凳,搁了凉板,让我在卧室吹着电扇睡凉板上。他编的凉板又结实又有弹性,睡上去又凉爽又舒适,真亏他手巧编得出来!
日子一天一天过去,苞谷在土里终于成熟了,我的肚子也挺到了特别大,终于不堪重负,要卸掉包袱了。
我有了一种终于能够彻底赎罪的感觉。是的,虽然我让江家兄弟先后失去了爸爸、妈妈,但我终将为江家添上一口人,而且从此以后,我不用再克他们中的任何一人!
有所失去,必有所补偿,这大约就是人生的全部?
老天虽然不公平,但还没不公平到连这点补偿都全部剥夺。
收苞谷了。连续两天,涛子像上足发条的钟表,一刻也没停过。
他睡在院子里,睡的是凉棍。凉棍睡上去凉快,但很硌人,所以他宁肯编一张凉板给我睡。他不到五点钟就醒了。数着天上稀少的星星,以为要下雨,连忙翻身爬起来,收了凉棍,打扫了堂屋,打量了一下那堆如山一般高,金子一般黄的苞谷,相了相空地的宽窄,背了背篓,担了箩筐,就要悄然出工,消失在那朦胧的晨光里。
我担心涛子一个人累着,总在这个时候出现在他面前,要和他一起出工。涛子当然不肯,吵着不准我去,我总是笑着将指头在嘴边一竖,示意他别吵醒他哥,他便没辙了,只好让我一同去。
不时惊起的几声狗叫,喔喔的鸡鸣,轻轻地叩击着清溪村的黎明。来到地头,涛子只准我守着箩筐,绝不准我进地,我一进去就被他“撵”了出来。没奈何,我只好站在地头瞪眼干看着,和他说话。其实,我的肚子已经鼓到说不出的大,早已经不堪重负,除了给他添乱,根本就帮不上他什么忙。
涛子钻进苞谷地里,苞谷叶子被他拨拉得哗啦啦地响,一张张满是锯齿的叶片割破他的手和脸,在他身上留下无数条红色的划痕。湿重的露水打湿了他的头发和衣服,连眼睫上都积攒了几粒晶莹的颗粒。
我看了看天色,庆幸着,今天怎么着也能收完全部苞谷了。
涛子往家里运了两次苞谷之后,桥梁工地上的大灯暗淡了下去,天色渐渐地亮了。涛子说:“嫂子,收工了,咱们回去给哥做饭。”
我点了点头说:“好吧,我回去就不出来了,你侄子在我肚子里闹得厉害呢!”
涛子笑了笑道:“这样最好!你本就不该出来。”说着,涛子就来背我早给他准备好的背篓。
背篓装满了苞谷,少说也有五六十斤。我见箩筐里还有满满一担,便道:“涛子,你先背一背回去,我在这里守着。”
涛子不以为然地道:“那多麻烦!一次性解决算了!”说着,他拾起扁担,弯要一撑,便将扁担横在了肩上!
我吓了一跳,忙道:“涛子,赶快放下,小心压坏你!”
“放心吧,没事!”涛子轻松地闪了闪肩头的担子,笑着道。
这真是个傻小子!背上背一背篓,肩上还挑一担,步子竟然迈得很轻松。我挺着大肚子,竟然追他不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