邦独立日这天，一行人终于赶到了自由城邦的精神圣地——兰夏城。

雄伟的城墙向远方绵延，高大的塔楼钟声回荡。城门的正上方有个古老的青铜城徽，形状是一种青色飞鸟，背生六翼，嘴衔麦穗。城门口伫立着两排汉白玉雕像，仿佛在欢迎远方的客人。

艾瑞端详着栩栩如生的雕像，赞叹不已。新买的刻刀在小胖手里灵活舞动，不多时已刻出个木雕。

“快快快！义卖会该结束了，执政官的演讲可不能错过！”性急的露娜不停地催着大家赶往自由广场。

可容六辆马车并排行驶的主街道挤得水泄不通，偌大的广场满是庆祝的人群。义卖会果然到了尾声，操槌者正在高台上进行最后一项拍卖的鼓动。据说，拍卖所得将用于城邦西部的赈灾活动。

神眷之女在这个城邦显然地位特殊，她带着一行人径直走向高处的包厢，所到之处卫兵一一恭敬行礼。

“你终于回来了！”披着绿斗篷的中年男子快步迎出。“我弗里曼还以为，公民们又要度过一个充满遗憾的独立日了呢。”此人高约一米八，身材壮实，给人一种岩石般的坚实感。左脸颊上有一道触目的伤疤，但更为显眼的，是他的一头绿发。

伊德丽尔微笑着行礼：“充满遗憾？那定是因为你这位首席执政官嗓子发炎了。”

雅克看着这位自称弗里曼的大汉，暗暗吃惊：布瑞恩城邦的首席执政官，居然是个绿发蛮人？

只有海外殖民地上的土著蛮人，才会生有绿发。这些蛮人与帝国通常所说的“北方蛮子”不同。“北方蛮子”只是对北方敌人的蔑称，他们其实和南方人类是同一种族。而“绿发蛮人”只能算是亚人类，被认为是智能低、未开化的落后种族，是奴隶贩子的主要猎物。

“呵呵，我就算演讲到太阳再次升起，嗓子也没问题。”弗里曼笑了起来。外表只有“粗豪”一词可以形容的这个大汉，浓密的眉毛下却闪着文雅柔和的目光。“何况，现在有月砂女神的神眷之女在，我就算想身体不舒服都难啊。”

这魁梧大汉做了个鬼脸：“多谢你的演讲词！我足足背了三天三夜。”

伊德丽尔笑着摇摇头，将雅克等人介绍给弗里曼。

“神眷之女的朋友，就是我弗里曼的贵宾！”弗里曼严肃地行礼，“作为自由城邦的执政官，我欢迎你们来这里作客。有何需要，尽管提出。”

便在此时，外边响起热烈的欢呼声。这宏大的声响，仿佛海啸中的巨浪一般，一个浪头便将雅克等人的客气话彻底淹没。

“执政官阁下，你的演出时间到了。”伊德丽尔笑着提醒。

弗里曼健步登上高台。“今天，是我，弗里曼·伽里，担任首席执政官此职一周年的日子。今天，更是布瑞恩城邦，伟大的自由之地，宣布自立于大陆368周年的纪念日。”

在扩音魔法的作用下，执政官的声音传遍了整个广场。

“35年——整整35年，每年的今天，你们，自由城邦的公民们，都能从我的前任那里听到同一个主题的不同变奏：有关我们的城邦多么繁荣，我们生产了多少粮食，我们从魔兽与沼泽手中夺回了多少土地，我们从自由贸易中攫取了多少财富，我们的生活是多么幸福，我们的政府是如何值得信赖，以及我们城邦的前途多么光明灿烂。”

弗里曼停顿了几秒钟，环顾四周，“我确信，你们选择我担当此职，并不是要我再次重复这些谎言。”

广场上，几乎所有人都站了起来，报以山呼海啸一般的掌声、尖叫声。雅克只觉似乎回到了当年的精灵共和国，而昆特等人面面相觑：竟然有这么说话的官僚？

“我们的城邦并不繁荣，自由之地的公民——也就是你们——的创造力和精神潜能并没有得到有效发挥。一个自称属于全体公民的政权，却在剥削公民；一个以自由贸易立国的国度，正在自我封闭中堕落；一个曾经因公民知识水准而自豪的城邦，却不愿为平民教育投入半点资金。”

弗里曼的声音平稳而缓慢，仿佛是在诉说家常：“自胜选以来，我已在你们的注视中履职一年。这个蛮人奴隶的儿子，这个农夫，是否胜任此职？是否将汗水、信心、勇气贡献给了这个城邦？我确信，只有你们才能给我答案。此刻，我只希望，希望能与你们一同分享我的体验。”

“借着出访的机会，我得以在狮鹫背上俯视我们的土地。你们一定不会相信，我的眼睛所看到的情景。曾经被征服的沼泽，已经卷土重来；曾经苍翠的森林，再度沦为魔兽乐园；曾经繁荣的几大商道，都已败落……”

“其实，这都还不是主要问题。真正的悲剧是什么？是我们失去了信心，失去了对城邦的信心，失去了对彼此的信心，失去了对自己的信心！我们习惯于口是心非，我们习惯于挖苦抱怨，我们习惯于相互推诿……谦卑与宽容哪里去了？友谊与亲善哪里去了？这一切，真的完全归咎于独裁僭主吗？”

“一个拥有300多年自由传统的城邦，居然落入僭主手中35年。这是谁的责任？我的前任吗？当我们将他从王座上揪下来时，相当多的人是这么想的。但是，今天，我想说，这也是我们的责任，是这个城邦每一个公民的责任！”

“正是我们，选择了独裁者。也正是我们，选择了容忍，足足35年！这是一个显而易见的事实：我们是牺牲品，我们也是共犯……”

雅克只觉得耳边隆隆作响。这些话，为什么听起来这么熟悉？自己肯定在哪里听到过……是的！当年，父亲不也说过来类似的话吗？

恍惚间，他想起了父亲当年的话语——

“不要相信自封的圣人，更不要相信自大的神祗。邪恶，总要打扮成善良；谎言，向来自称是公理。”

“掠夺不一定需要刀枪，奴役不一定需要镣铐。所谓的共享天堂，不过是精心设计的骗局。你们要警惕，不要然让你自己走进牢笼……”

百年回首，尽是沧桑！

不知不觉间，执政官的演说已近尾声。

“因此，我要郑重地请求你们，重温神眷之女去年此时的话语：‘35年的独裁史，其实也是城邦公民的财富。它提醒我们，没有制约的权力有多狰狞；它提醒我们，自由永远值得以生命守护；它提醒我们，口头的爱国并不能掩饰幕后的虚妄与阴谋。当吾等将痛苦记忆化为共同财富，希望终将重返吾等心灵。暗夜中的微光，将不仅仅照亮一两个旅人的道路。’”

弗里曼用力掷出手中的火把，不偏不倚地落到了远处的祭坛上，烟火腾空而起。

雅克长长吐出一口气，不太礼貌地盯着神眷之女：“这演讲，是您写的？”

“只是起草。”

“我还以为，神眷之女，是不会参与俗世政务的。”

“政治与宗教，其实是很相似的。它们既是模棱两可的艺术，更是坚持原则的艺术。”伊德丽尔叹息道，“吾等只是，于此纷扰之世，追寻心灵自足罢了。”

雅克似懂非懂地点着头。

“现在，公民们，拿出你们最大的热情，欢迎我们的神眷之女！”

欢迎神眷之女的声音居然还甚于执政官。她足足行了三次礼，那此起彼伏的欢呼才渐渐低落下来。

“尊敬的神眷之女，也在自由城邦担任公职吗？”雅克低声问露娜。露娜鄙夷地扫了他一眼，傲然道：“神眷之女当然不会出任公职。她，是我们的精神领袖！”

“每一次，面对自由城邦的公民，总会心跳加速。每一次，站在自由广场上，总能看到新的希望，哪怕还只是渺茫的希望。”淡蓝色的丝缎长袍流溢着水纹光泽，纤细的足踝轻柔地踏在台上，此时的伊德丽尔就像是一尘不染的百合花瓣，静静地绽放，轻轻地诉说。

“很多人问过我同样一个问题：为什么选择布瑞恩城邦？世界如此广阔，为什么选择此地？我的答案从来都是唯一的：因为这里的公民。”

“这里的公民，血液里天生就有流浪的因子，总是从这里飘流到那里，再从那里飘回到这里。他们总是热爱生命，总是追求公正，总是相信未来，哪怕是在最黑暗的时刻。”

她的声音有些沙哑，但在场的人可以清晰地听到每一句话。“这世间，有太多的生灵，身上没有锁链，大脑却坐了牢。很庆幸，这里很少有这样的人。在这片土地上，人们懂得什么是真正的自由，什么是奔放的生命。”

“真正的自由即是心灵的自由。城邦的公民信奉不同的信仰，面对不同的挑战，但却怀着一个坚定信念走到了一起：自由，是每个男人、女人和孩子不可转让的权利。”

“邪恶的习俗，就算已流传万年，也不能将低俗变为高雅；邪恶的统治，即使长存千载，也不能将不公变为公义。不论独裁者如何粉饰太平，如何蒙蔽人心，邪恶终究是邪恶。”

广场上一片寂静，人人凝神静听。

“油彩描摹的春天不是春天，盆景装点的春天不是春天，谎言虚构的春天，更不是春天。我们明了自身的弱点，我们并不强大。但我们也深知，这世上有一种力量可以化解仇恨、揭露虚伪、培育尊严，那就是自由奔放的意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