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走南洋_鼓浪烟云 - 海棠小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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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走南洋(1 / 2)

七月流火,午间知了在浓密树荫里滋啦滋啦作响,保生大帝面前的蒲团上,跪着金沙后生苏甸,他未满十六,颊脂未褪,身子骨还很稚嫩,却是天庭饱满,器宇轩昂,他乌黑油亮的大辫从胸前流泻到地上,沉甸甸地,显然,他毛发无比旺盛。苏甸在这岛上已经游逛了三天。他在烈日下跪拜许久。

躲在树荫下的同乡乌石喊道:阿甸,阿甸!

苏甸只顾沉浸在自己思乡情绪里,乌石急起来,一甩大辫闯过来,摸摸苏甸周正的脑袋,啊呀,你中暑了罢,叫都不应,着魔啦?跟我回去,叫月姑弄点正气散调理一下!苏甸仰头,乌石兄,你帮我找个头路,赚点出洋的船费。乌石说,此时六月,离行船的日子还早,阿甸,你吃教罢,信了教要在这岛上找头路容易。

我自幼信佛,好好的信什么洋教?

我不是告诉你找头路容易嘛。

苏甸笑道,乌石,要信洋教你自己信,甭拉着我,爹妈在堂,祖宗在上,怪罪下来我阿甸担当不起。乌石强硬地把他拉起来,走走,有话到阴凉的地方说,你要热死了,世伯那里我没法交代。

乌石将苏甸拖到榕树下,吃了几碗在井水里沁得凉浸浸的豆花。苏甸说,唉,我也不能老吃你的。

乌石看了他一会儿,唉,你要真想出洋,我一会儿带你住苏家岷栈(注1)去,你知道苏理元么?那也是我们金沙人,生在南洋,几乎就是番仔,他爹爹很早就在鹭港开了个岷栈,他们有帆船队,那青头船很大啦,他们办货,也带人,你缺盘缠,不要去坐洋人的火轮,跟他们走就是了,七七起程,中秋就到了南洋。你就去罢,横竖你好歹会剃头,到南洋谋生容易。

乌石啊,我们一起走吧?

我走了,月姑咋办?女人家,脚虽然是放过的,到底是不方便,我们在大宫口做些剌绣,钉些木屐,卖些凉水豆花,日子还过得去,孩子都在教会学校读书呢。

苏甸有些惊讶,女孩儿也读书么?乌石反唇道,洋人的女孩能读书,我们的女孩儿为什么不能读书?我们月姑在妇学里学白话(注2),都会读《圣经》了呢。

什么是白话?

会说闽南话就能读的,乌石从枕边取来白话《圣经》,你是识字的,你看看。苏甸翻了几页,茫然不知所云,大为惊奇,嗳呀,字字像蝌蚪,乌石,这是天书啊。

这有什么,很容易的。

你读给我听听嘛。

这个,乌石搔着脑袋半天读不出个所以然,楞了一楞,啊,阿甸,你这不是为难我嘛,我不又是妇人,不读妇学的。苏甸朗声笑道,没啥,没啥,乌石兄,只是听你的口气,倒像个饱学诗书的儒生。

你这小兔崽子!

苏甸目不转睛望着在四眼井边忙活的月姑,骨格清奇的月姑是南太武山下来的月港人,居鼓浪屿有几代了,她的小脚入洋教后就放了,穿着娇小便鞋,浓密黑发挽了个洁净大髻,明眸皓齿,清风拂动她月白滚乌边的衣襟,动作敏捷,体态姣美无比,连过路的洋人都不时微笑注目。

喂喂,阿甸,那是我李乌石的老婆,不是你的,乌石促狭地,小兔崽子,月姑再大两岁,可做你妈了呢。苏甸脸色微红,赶快转身帮乌石打理店铺,他手脚勤快,一会儿就窗明几净,乌石赞叹不已,唉,我本钱不够大,否则就把你留下做帮手,走吧,跟我到苏家岷栈去。

晚潮上来了,岷栈边的鹭港深水澎湃,舶着无数走南洋的三桅大船,船头多半是深邃的黛绿,朱红的则是广东船,闽省的船都叫青头,青头只只都是番木桅,尖深的船底,桐油吃得很透,不腐不漏。

乌石款款介绍道,这青头船东洋西洋都去得。苏家在南洋有资产千万,听说单单这款大船就有二十多只,阿甸,你坐青头船出洋,四五十天就能到星洲。这时苏甸见一西装革覆的翩翩少年走出岷栈傍边的洋行,乌石悄声说,阿甸,这就是苏理元,你看,要不是脚杆短了一点,几乎跟洋人一个模样嘛,到底是南洋回来的,长衫和辫子似乎都可以不要了呢。

他有辫子的。

可你看辫子竟盘成那样了,跟脚夫有什么两样嘛!乌石的口气中有一点点鄙夷,苏甸好笑地,乌石,你洋教都可以入,人家自然也可以穿西装呀。

乌石从背后击了他一掌,两个人走进岷栈。

掌柜的倒是长衫马褂,听苏甸说完缘由,道,没问题,正好有一批台湾樟脑,我们少主亲自押送,风一起就走,你就在栈里住着罢。乌石忙说住免了免了,阿甸住在我那儿就行。掌柜的说,也好,你天天傍晚过来打问就是。

乌石见阿甸签字画押十分老练,就羡慕地说,还是读点书好啊,我要有读书也做得大事儿了。苏甸说,可惜我是读得太少了!家里穷,没有办法。乌石,我还是在这儿住着吧,这双桨儿过渡,怪麻烦的,费用也大得很呢。

乌石瞪眼道,总得在我家住几日吧,横竖风还没起呢,你急啥?我会看相辨天,你放心!

于是苏甸就呆在鼓浪屿,除了替乌石做点活儿,就在岛上游游逛逛,有时打打零工,赚几个铜元,买些新鲜鱼蔬让月姑做了,日落时分,与乌石在大榕树下乘凉呷酒。

苏甸不大吃酒,他打来的酒每每是乌石喝着,乌石酒量也不大,几盅下肚,便泡工夫茶讲古,他一肚子的红毛白毛掌故,每每开讲,四周便围了一圈衔着指头的半大孩子。苏甸听多了,知道了岛子的大概,有一日,去英国领事馆做清洁回来,愤愤说,乌石兄,等我从南洋回来,要起一落大厝,让那些番仔惊得蓝眼珠子都掉出来!乌石这天原本就喝多了,闻言举杯疾走数里,对着英国领事馆的花坛撒了一泡清长的尿,哈哈大笑:

阿甸,有种,有种!

苏甸见高大的印度巡捕瞪起眼睛要发作的样子,便掏出铜元,朝路边的惠安轿夫招招手,让他们将醉眼惺松的乌石抬回家去,自己倒和华捕纠缠起来。他个小机灵,瞅空儿就跑了,从金带水海滩飞快地攀缘过岭,见落日余晖融成一片,不久,六月十五的满月圆铮铮跳了出来,他想起自己从金沙跑出来已有月余,一阵心酸,趁着没人,坐在鹿耳礁附近的相思树下流泪。

涨潮了,波涛汩汩在乌黑礁丛里洄流。

礁石上有髫龄孩儿用爪篱扒石花和海苔,碧绿的礁膜是喂猪的,石花可以卖给乌石这样的凉水摊贩,瞧他们小小年纪便知赚钱养家了。苏甸突然想起自己在金沙的父母兄弟,还有童养媳阿妍。他把阿妍与乌石美丽的月姑比了一比,正在裹足的阿妍细弱不堪,眼圈都是黑的。

浪涛汹涌漫过礁顶,孩子们都回家去了,苏甸郁郁往回走,翻过东山顶,拐进浓密相思树荫里,眼前古榕参天,他仰望月色中沐浴着天风的晃岩,心旌怦然而动,转身又向高涨的潮水奔去,坐在海边糙砺岩石上,浓郁树影掩映的岩石浑厚沧桑,澎湃的海水在月光下欢乐地沸腾着,他又一次热泪盈眶!

晚上,苏甸梦见自己已经到了南洋。

第二天,他到大宫抽了根上上签,正高兴呢,乌石拎着一斤福州鱼丸和一瓶火烈的高梁酒回来了,阿甸,你要走啦,要浮脚桶去罗,今晚咱哥俩再好好喝一杯!月姑瞪了夫君一眼,你自个想喝罢了,想喝日日都有借口的,男人呐!乌石嘻皮笑脸道,我只是喝几口,我乌石不抽乌烟不吃花酒,是少有的好男人呐!

苏甸欣喜不已,进屋收拾自己简单的行囊,几件换洗的衣服,一包乡井泥,几只银元。他听乌石公婆在窗外逗嘴,不禁笑了起来,街头巷尾都说乌石怕老婆,其实乌石经常是耍滑头的,苏甸大踏步走出去,嫂子,我们今天不让他喝,好么?

月姑却笑嘻嘻的,炒了本港鲜鱿,带鱼煎得黄澄澄的,一碟洒油葱的水捞空心菜,一碟凉拌蒜茸醋海蜇皮,猪蹄卤得润泽喷香,还有一大盆芹菜蚵珠炒米粉。乌石喜笑颜开,阿甸,月姑待你,真是没说的。月姑端着鱼丸汤嗔道,少贫嘴,你就是没正形,你看人家阿甸,年纪虽小,坐有坐相,站有站相,眉宇间还洋溢着几分文气。

哟,乌石大叫,你何时学会了看相?月姑却红了脸,不是我,是算命仙说的。乌石嘻皮笑脸,我们月姑不单会看病,还会看相罗。阿甸,告诉你,我们月姑祖上是阔过的,箱底有百年的老药方呢。苏甸此时已经满脑子的南洋,并未听清乌石唠叨些什么,他手脚勤快摆了碗筷,叫孩子们一起上桌,豆油灯跳了一跳,爆出一些火星来,乌石举起杯子来,果然好彩头,来,阿甸,我祝你顺风,这一去,我们可得有些年不见了。

八十吨的三桅青头船,挤着百来个赤膊的精壮后生,大家辫子都盘在头上。你好运气咧,乌石悄声对苏甸说,这是少主理元坐的船,舱底有货,否则坐的人将更多咧,阿甸,行船人劳碌命,你是要吃些苦的,愿基督保佑你!他将一个青布包搭在苏甸臂上,这是月姑特地去买的巴啷鱼干,新鲜的,还有菜脯,阿甸啊,这船上肯定没什么可吃的,拿着,有时可以压压饥。

苏甸眼眶一热,赶紧走上跳板,回头喊道:乌石,乌石,我混不出个人样儿就不回来见你;我今世要是回不来,来生也要报答你!

与苏甸腰身一般粗的桅竿都竖了起来,秋风鼓着船帆,船队很大,行得很快,浩浩荡荡如搬家的蚁群,出了鹭港,掠过浯屿,风浪愈发大了起来,苏甸站在海风吞吐的舱口,身体随波逐浪晃动,似乎听得吃水很深的松木龙骨吱吱咧咧的声响,他第一回坐这么大的船,新鲜而自在,不一会儿,沿着船舷惬意地走来走去,天蓝海蓝,都蓝得逼你的眼。

苏甸微笑着,宽阔光洁的额头在阳光下熠熠发亮,正在收绳的水手见他神采飞扬,诧异道,后生家,你不晕船呀,唐山新客不晕船,真是了得!苏甸笑嘻嘻走过去,帮他干活。吃透了猪血的缆绳蛮重,但他的腰板结实有力,两人一会儿便做完了,水手捏了捏他的胳膊,嘿,身胚蛮不错嘛,你看看舱里。

苏甸依言望去,吓了一跳,刚才还生猛鲜活的年轻后生,如今东倒西歪,吐得一地狼藉,苏甸惊叫道,哎,这可怎么办?水手说你少见多怪呢,刚上船都这样的,今日的浪不算大啦,大起来可是要人命的,后生家,你可天生是个当水手的料。

我可不要当水手。苏甸后退几步笑道,我大概真是五行缺水,见到这浩浩大洋,精气神儿都来啦,晕个鬼。

肌肤黑红发亮的水手大笑,递给他一个青绿洋桃,两人吃着,惬意地倚在桅杆上看天看水,苏甸掏出鱼干请水手吃,水手说,呔,吃什么鱼干,我活鱼都吃腻了,他在苏甸的包里胡乱翻着,哟,这菜脯倒好,爽口,给一点嚼嚼,留着煮勒鱼汤也不错。苏甸说,哎,那鱼好肥,溅起一柱水花呢,水手笑道,那是海豚,它在追鱼吃呢。有海豚是吉兆,妈祖娘娘保佑我们呢。

苏甸喜笑颜开。

水手问他多大了,家里都还有什么人,苏甸一一回答,水手道,我叫阿根,鹭港人,在苏家船队有些年头了,我那儿还有个铺位,我去跟少主说一下,你过来和我作伴,看看能否给你省俩船钱。苏甸说,钱是该交的,活也是该做的,能让我欠着就已经很好。阿根说,咦,你这后生还满厚道的嘛。

苏甸搬到水手舱,白天帮阿根干活,夜里在水手舱听日夜与风浪作伴的水手们谈天说皇帝,更多是谈论他们现在可望不可及的女人,有妻室的水手们添油加醋,说些炽热下流的荤话,还是童男的苏甸耳热心跳,却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有时他会说,阿根,咱们钓鱼去呀。

阿根多半说到畅快处,笑嘻嘻地,要得,要得,菩萨保佑你这个小兔崽子到南洋,钓一只胳膊腿儿都新鲜的美人鱼。

哄堂大笑。

苏甸仍然摸不着头脑,他喜欢现钓现煮的鱼生糙米粥,飘着黄油珠,鲜美无比,他往往食了一碗又一碗。阿根与众水手却早就吃腻吃烦了,他们渴望红烧猪蹄,香菇肉丝豆芽韭菜炒米粉,渴望绿色蔬菜,渴望一锅金黄喷香的油烟丝,船行几十日,阿根的烟早没了,恨恨地咬着烟嘴,狗日的加吉鱼,狗日的乌鲳,鲜亮亮,活跳跳,恁大,恁肥,要是现在上岸就好了,上岸卖好价咧,抽一袋好烟,泡一个水灵灵的靓妞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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