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走南洋_鼓浪烟云 - 海棠小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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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走南洋(2 / 2)

苏甸一边听他们说话,一边飞快地刮鱼,切块下锅,煮沸,将火焐小了,糙米鱼汤微微冒泡,浓郁的鲜香弥漫在船舱里,苏甸心头便洋溢着无比快乐,金沙是闭塞的山镇,荤腥是很稀罕的,连咸鱼都是富贵人家才吃的。如今他日日食填精蕴髓的鲜鱼粥,心满意足,船行至星州上岸,他竟脸色黑红,筋骨强壮。

这小兔崽子真是当水手的料。

我不要当水手。

不当水手你只好去搭帮(注3)!

苏甸穿过绿油油的椰林,到阿根介绍的菜仔店搭帮,亚答叶屋顶的店,傍水面街,泥炉上刚刚煮沸浓咖啡,好香哦!欢眉喜眼的苏甸吸了吸鼻子,笑逐颜开,阿根耸一耸肩,坐了下来,倒一杯咖啡给苏甸,苏甸汲了一口,绵密的浓香直逼脑门子,奇怪啊,阿根,这南洋的地皮咋会动?我们真是骑在鲸鱼背上么?阿根大笑,真是个青皮后生,阿甸,你不晕海,倒晕山呢,别担心,三两天后就好,来,见见碰婶,阿甸,碰婶的店是这街上生意最好,碰婶,阿甸在你这儿搭帮啦!

肤色漆黑的碰婶深目突唇,见到苏甸呲牙一笑,我这里专收唐山来的新客,你住下就是。

阿根嘻笑着,竟自到热闹街头寻快活去了。碰婶说,阿根是大玩家啦,他的银子来得快去得也快,都丢到风流窟里啦。

苏甸过去替碰婶捅火吹风,炉火顿时亮得通红,紫铜水壶吱吱地响,柚木桌上又围了几个担香料和甘密的唐山客,坐在藤椅上欢声叫道,碰婶,碰婶,来几杯咖啡,一碟椰浆米糕,一瓮阿莲酒,你们碰叔还没回来么?

我们碰叔到处风流去啦,碰婶笑吟吟吩咐苏甸端盘送碗,逼仄的小店热火起来。

哟,好精神的后生,你与碰婶搭帮,会发达的,碰婶是这街上心地最好的妇人。

忙过这一阵,吃过夜饭,碰婶让苏甸把行囊搁里屋去,苏甸把银子揣到怀里,泥巴放到枕头下,老得呲牙咧嘴的藤床油亮亮的,也不知睡过了多少人!

碰婶是地道的土番,说起土话叽叽咕咕很快,说唐山话舌头就有些短,她说,阿甸,你要赶快学说话,不学说话你在南洋赚不到吃的。苏甸恭恭敬敬给碰婶作了个揖,碰婶。我来南洋,第一个师傅就是你了。

晚云倚在海平面上,松松卷着,烧红了半边天,舢舨吱呀,劳累一天的渔人归来,就立在街边卖生猛鱼鲜,一只驳船却向远方驶去,满载着胡椒,甘密和糖。扛包的码头工聚在他们的棚屋里烧晚餐,肉骨茶与咖哩的香味浓浓弥漫着,高鼻深目的印度人在卖能折叠的奶油煎饼,披着沙丽的女人顶着浑圆的水瓮姗姗而来……苏甸很孤独,坐在门口等阿根,阿根却没有回来。圆月挂上椰梢的时候,月光如水银泻地发人愁思,苏甸不禁想起月姑的鱼丸汤,离开唐山已经是整整两个月了,想到唐山是在很遥远的地方,他的鼻子不由微微的有些发酸。

不知是骤然离船,还是咖啡喝多了,这一夜,他宛然还在海上乘风破浪,目光炯炯到下半夜,临近清晨,方眯了一觉,他梦见月姑在鼓浪屿四眼井摇着吊乌汲水,乌黑大髻上插着清香四溢的玉兰花,杏眼横波,柔情似水,醒来已是热辣辣的晌午,底裤粘湿冰凉一片,他坐起来,揉着惺忪的眼睛,不知身在何方,听到阿根与碰婶在厅堂里随便说笑,才想起这是南洋。

阿根晃荡着肩膀进来,见苏甸盯着换下的湿滑底裤发呆,不禁哈哈大笑,阿甸,小兔崽子,你梦见女人啦。苏甸星眼朦胧,口齿不清地问阿根自己是不是病了,阿根放声大笑,你真是只嫩姜芽儿,你这是成人啦,可以传宗接代了呢!

苏甸大羞,悄悄地去汲水洗涤,看到碰婶,脸竟涨得通红。碰婶大大咧咧地说,哎,睡好了,可要睡好吃饱,小小年纪离乡背井,不容易咧。阿根笑着说,阿甸,你想好,要在这里搭帮,还是要和我去行船,我们过两天要去爪哇,还要去答哩。

苏甸说我先搭帮,把船钱还清再说,阿根说你在船上也可以还么!苏甸说,我要学说番话,还是跟碰婶在一起罢。

噢,碰婶,碰婶,你有了小相好的了,阿甸,你不当水手,可不要后悔哦。筋骨无比强壮的阿根咯咯笑着,走了。碰婶说,阿根是是四海漂泊惯了的人,说话都是没遮拦的。苏甸眼巴巴目送阿根远去,转过身来擦桌抹椅,侍候肤色各异的客人。

过了两天,碰叔从吕宋回来了,碰叔是正宗唐人,粗硕乌黑的辫子盘在头顶上,热得一脸油汗。他看到苏甸,高兴地说,哟,你坐理元的船来的南洋,理元是我的侄孙呢,他是土生子,不知四书五经,只精通洋文呢,这年头能通洋文是最好,我们理元年纪虽小,在南洋的头面却是大得很哪。

刚入门就胡吹海侃的,碰婶说,阿甸,不要理他,你早上做活,下午可以去找其他头路,要不你到头来船钱都还不清的。

苏甸却犹豫着,总觉得吃人家的,睡人家的,还出去赚外快,有些说不过去,他犹豫了好几天,才去整了一套剃头刮脸的器物,笑嘻嘻到码头椰树下去帮人剃头,剃的自然都是说闽南话的唐山客,甩剃头挖耳蛮熟练,可只会剃留辫子的半瓤,洋人与土番的脑袋均不敢打理,再加上言语不通,价格总比别人少一文。幸好这个热闹的港湾来来往往的唐山新客很多,他总算没有闲着,不多时,便赚了一堆中国铜元和荷兰硬币。

渐渐的,苏甸有了盈余,他还了船钱,给家里汇去一笔过年的费用,自己添置了一套竹布唐衫,大腰裤,对襟衫,这里一年四季燠热,穿单衣都累赘,苏甸很喜欢苏理元的短发和精干利落的洋装,可洋装不是每个人都能穿的,碰叔说苏理元为了穿洋装,要向红毛政府提交申请,还请了律师交涉呢。

理元有玛腰头衔呢,玛腰你知道罢,那是唐山人在南洋最大的官!碰叔唠叨多次,很为本家侄孙得意。

碰叔有些懒,话说得多活做得少,南洋燠热,白日里所有的人都懒洋洋的,一到夜里则生龙活虎,靠沙滩那排棕皮屋烛火通明,没几日就要烧掉一牛胃的脂油。他们做着夜里才能做的热门生意,推牌九,吃乌烟,有棕肤圆眼的番女伺候,寥寥数夜,就能将一个码头仔的月薪耗光,大家都年轻,都离乡背井,寂寞得要发疯,乌烟的生意尤其好!

读过一点四书五经的苏甸不嫖不赌,但毕竟是年轻,血气充盈,有时到那里帮人剃头,一些赤裸裸的交易常常令他心惊肉跳。

苏甸夜里睡在小套间的小藤床上,有时听得主人房里吱吱扭扭响动渐趋热切狂暴,起先不甚明白,照睡不误,后来渐渐省事,便有些燥热不安,白天看到碰嫂便低了头走路,番里番气的碰嫂对苏甸却好得不得了,家里有吃的,碰叔一半,苏甸一半。

他还是个孩子呢,碰婶说。

清晨,碰叔桌上的椰乳喝不到一半,苏甸已经在打理店面,他做事不大言语,有时发一阵子楞,就能将门面变出一个崭新格局,很快地,碰婶生意比其他人要好得多。

今天是九月初九,午后,一向懒散的碰叔突然精神起来,带着混血的儿子得利去买鞭炮,说苏家又在安南打造了十艘青头船,今日进港,大头家理元要去马来西亚开辟橡胶种植园,这个船队交给小头家阿根,还要聘一金沙人跟船,碰叔要去应聘,一大早就让苏甸将头皮剃得发青,说尽管是本家,还是马虎不得,他这些年到南洋东跑西颠,年过三十尚未发财,对在唐山的家乡父老没法交代。

听到这话苏甸心里一颤,自己也来一年了,总不能这样长期弄帮下去。

码头上苏家船队浩浩荡荡,新的青头都是面宽底尖的深水船,一时间,鱼港里桅杆林立,在气势上竟把那边红毛的火轮比了下去,天妃宫香火缭绕,少主苏理元精气神十足在码头上走来走去,亲自将绣着“天上圣母”的三角旗冉冉升上桅顶。

苏甸远远注视日理万机的苏理元,理元此时不过二十出头,生就一张棱角分明的脸,身着干净利落的洋装,一举一动,均是大家风范。

苏甸顿时自惭形秽,退到很远的槟榔树下,举起自己的赚吃行头,端详许久,深深吁了一口气,将行头用土法染缬的沙笼布包了起来,夹在腋下,穿过热闹街市,朝绿油油的热带雨林走去。他在林里替割胶人剃前额,胶园是理元家的,割胶的多半是能吃苦的唐山新客,常年住在亚答叶搭建的吊脚屋里,苏甸在竹编内屋替人挖耳屎,剃头皮,到傍晚方汗淋淋走出林子。

码头上热闹的庆典早已结束,凉爽海风尚未上岸,街上的住户纷纷往门口泼水降温。南洋没雨的日子都是热的,苏甸敲开一只青椰喝了,意犹未尽,又敲了一个,这时里屋发出嘿嘿笑声,阿甸,你长大了不少,还那么能吃能喝呀。

苏甸惊喜地看到阿根坐在屋中的藤转椅上,摇摇晃晃笑着,我喝完鸡血酒就过来了,跟碰婶说要带你走,她舍不得,说你番话还没学好呢。正在倒咖啡的碰婶狠狠敲了阿根一记,没正形的货,阿甸,他说反话呢,别听他的。

苏甸笑着从包里掏出一只泼剌剌的榴莲递给碰婶,碰婶说,你整日买东西,自己还能剩多少银子?阿甸,你是该走了,该自己去闯天下了,老跟我搭帮是没有出息的,你今天就跟阿根的船走吧。碰婶悄悄掏出五个盾,我借你做本,到时要还哦,不还我可要收高利,还要与你打官司,记住哦。

正坐在桌边喝咖哩鲜鱼汤的碰叔说,阿甸,你真是有女人缘,我这个番婆是从不借钱给房客的。碰婶说我和阿甸有缘嘛。苏甸倏地涨红了脸,阿根哈哈大笑,阿甸啊,看来这一年来你是个长心不长,还是个嫩生生的姜儿呐,行,你要想走就跟我走。

碰叔说,阿根,阿甸是好孩子,不要教坏人家咧,阿根说,我也是好孩子啊。碰叔说你是担屎担尿不偷喝。

阿根又大笑,当夜在碰叔家住下。苏甸说,阿根啊,你都做统领了,是大人物了,还到这儿噌饭吃咧!阿根说碰嫂的饭香嘛,你买的榴莲也不错,够浓够香醇,好小子,都会挑榴莲了,在这里挑榴莲算是门学问呐。苏甸突然闷闷地,阿根,我什么都做得,头却是一直剃不好。

阿根快言快语道,剃不好就别剃了嘛,何必在一条道上把自己堵死嘛,我看你是天生的水手,不出两年也是统领的料。怎样,跟我去行船,要行船你可以把钱还给碰嫂,把命交给我罗。

苏甸眼睛顿时闪光,不,我不当水手,但我明天就跟你到答哩去,明年一定将钱还给碰婶。

随你,随你!阿根呵呵笑。

苏甸跟着阿根启程。一年来他经历了一些风雨,圆脸现出了棱角,阿根当了统领,在船上亦无闲工夫与阿甸磨牙,八天的航程显得无限漫长,苏甸不时盯着湛蓝海面发呆。

这天夜里,闷极了,一轮圆月罩着晕圈,阿根命人检验碇索,加固船舱,苏甸要去帮忙,阿根说免了罢,今夜可能起风,要警醒些,你去叫他们烧些点心,再检查一下水柜。

苏甸忙到半夜,风果然来了。

偌大船队全降了帆,乌压压在动荡不安的海面上漂流,听天由命吧,阿根领头在船头喃喃,愿天后保祜!月儿逃走了,天也晕了,唯有风浪肆虐,滔滔巨浪如野马咆哮,没完没了的轰鸣激得苏甸热血奔涌,他莫名其妙冲着狂野的浪涛呼啸,大笑,幸好没人看到,他任性胡闹了一会儿,回到船舱,取出精心裹在纱笼布里的剃刀轻轻擦拭,擦得铮亮,包好,双手捧着,高高举过头顶,走到船舷边,哗的全丢到海里去了。

那是找不回来的东西,苏甸泪流满面。

这时雨下来了,哗哗冲刷着,风势减弱,所有的人都冲到甲板上,剥光衣物,赤条条沐浴着风雨,欢声雷动。苏甸楞了一下,也加入这个疯狂的旋涡,他们搓洗身上多日积垢,彼此嘲笑对方不见天日的部位,苏甸在尽情的狂欢中看到自己结实的胴体闪着油光,泪水与汗一起消失殆尽。

临近海岸,阿根说,阿甸你到了,自己下去,我明年来接你,记得还碰婶的钱哦!苏甸踌蹰了一下,有些留恋地望着阿根,阿根递给他一小包蛇药,正色道,走吧,男子汉大丈夫,斩截一些,你既不肯跟着我做水手,就自己赚吃去,我们或许后会有期!

注1:岷栈,闽南港口为适应华人出国需要而产生的特殊客栈,兼办新客的出国手续,亦接侍回唐山的华侨。本乡人或同姓优惠。

注2:白话,由英国伦敦公会牧师养为霖与归正教牧师合创的,曾经在在闽南地区流行的拼音文字。

注3:搭帮,亦叫“弄帮”,唐山新客初到南洋,住到开商店的乡亲家中,帮主人做些事,免房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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