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石笑而不语。
于是乌埭珠就缠着月姑详说抢救李意澄的细节,月姑娓娓道来,并不隐瞒,乌埭珠话句句都听懂了,但还是觉得不可理喻,除了放血,他无法理解月姑的种种做法,而月姑因为不识字,也没法将祖传的医技真正阐述清楚,三个大男人在跳荡的烛光下,围着月姑听了半天,懂医的和不懂医的都是一头雾水。
月姑将发黄的书收起来,可惜我只识白话,世上没有白话的医书。乌先生,我要是识汉字就好了,识汉字就能通读医书,读通了医书就能像你那样行医了,乌埭珠不错眼珠地研究了她半天,最后还是叹了一口气,月姑,你是天使,也是神仙。我要向工部局申请嘉奖你,月姑朗朗笑道,乌院长,我一个只会读读白话的女流,有必要如此兴师动众么?
你是我们教会的骄傲。
月姑却低了头,不,这是我们家祖传秘方。
乌埭珠正拈起一块绿豆糕吃着,噎了一下,有些不好意思地说,施恩于他人的人有福了,他站了起来,乌石兄弟,你有一个好太太,我们教会有一个好姊妹。
乌石笑道,岂止是好!
一时间三个男人都用欣赏的目光看月姑,月姑不好意思低了头,乌埭珠说我告辞了,近来病人较多,我还要去巡房,明日再来,乌石兄弟,我铁定要拜月姑为师了。
望着乌埭珠悄然而去的身影,乌石说,听说乌埭珠有两个博士学位,多才多艺,一向自负无比,月姑,你恐怕是伤了他的心了。苏甸说伤心倒是未必,我看这乌埭珠态度倒蛮诚恳的,这个番仔人还不错!
哟,难得听你称赞番仔。
乌埭珠从医院回家,在烛光里翻了一夜书,还是弄不懂月姑阐释的经络之说,他推开这些从旧书摊买来的线装书,头脑晕晕走到偌大庭院里,躺在树间的帆布软床上悠来悠去,不知要做什么好,他确实很为自己难过,自己向来觉得中医古怪,不近情理而近似巫术,但目不识丁的月姑居然将呼吸已经停止的孩子救活了!你不服也得服呀。
乌埭珠真是服了,月姑手里那些发黄发脆的天书似的家传宝贝连她自己都看不懂,不知是如何意会的,而你算半个中国通了,字字读得懂,但字字不理解,约翰啊约翰,你是白白叫了乌埭珠,你背乡离井来到遥远的东方,遥远的东方依旧不理你!
乌埭珠仰头看天,天凉似水,星星诡谲地眨着眼睛,他突然想到李维嘉昨天说的八卦图,啊,迷人的八卦,八卦就是天书,对了,天书,天书,他兴奋地叫道,简妮,简妮,给我烧一壶浓浓的咖啡来!他跳起来跑入掺杂了许多线装书的书房,伏在设计图上写写画画,直到夫人简妮端着煎蛋和咖啡进来才抬起通红的眼睛。
约翰,你一夜未眠?
乌埭珠喝着咖啡不置可否,简妮说你还是稍稍休息一下罢,你怎么老是这样不要命工作呢?乌埭珠仍然不说话,将桌上图纸一一卷起来,郑重其事放进柜子,简妮,我先去医院查房,今天没有手术,我会早些回来,下午再去李家庄检查一下李意澄的身体。李维嘉要是过来,请他稍等一等!
你还是歇一会儿罢。
我不累!
乌埭珠若有所思来到门诊,还在来索溶液里净手,李家就把孩子送来了,他带上听诊器迅速进入诊疗室,细细检查好久,才慢慢抬起头来,完全正常。
乌埭珠看了维嘉一眼,下意识地用高压消毒过的纱布慢慢擦拭听诊器,一时两人都无语。
李维嘉让仆人将孩子带走,跟着乌埭珠走进办公室,乌埭珠命人煮了热热的咖啡,请维嘉喝了一杯,心事重重地说,维嘉兄弟,你虽然不是教会中人,我还是要叫你兄弟,我要正式向你道歉,我的失误太大了!
维嘉笑笑。
不过,乌埭珠耸了耸肩,你要的图纸倒是画得差不多了,晚上再审核一下,明天就可以给你。
我要的八卦顶加了没有?
加了,乌埭珠笑了一下,栗色眼睛深邃地闪着光,你说怪不怪罢,以前我一直觉得加八卦顶不合适,昨夜我睡不着,看天看了半宿,突然就有了灵感,用你们中国人的话说,是有所失就有所得吧?维嘉笑道,不对,是有所得必有所失。乌埭珠说一样的一样的,只是我一直没法理解,这是一幢宏伟的宫殿般的建筑,维嘉兄弟,你喜欢住到宫殿里吗?
维嘉唇边挂着一丝诡谲微笑。
乌埭珠竟自说下去,我的任务完成了,明天晚上我送图纸过去,这事儿用你们中国人的话来说,挺圆满的,也就是说,做得不错,不是吗?
乌先生,谢谢你,维嘉站起来与他握握手,人逢喜事精神爽,明天我在菊园请你们喝茶,你和简妮,乌石夫妻,卓逸峰夫妻,还有刚刚结识的苏甸。
苏甸正独自在孤寂的鸡母山附近闲逛,他着实喜爱这玲珑可爱的小岛,李维嘉说这是浓缩的山海盆景,他走到山上,倒觉得这岛屿更像乘风破浪的扁舟,潮声汹涌,苏甸沿着流畅光洁的小路起承转合,不由的又想起伊丽,棕肤圆眼的伊丽喜欢山更离不开海,住到这绿油油小岛上来,肯定要欢呼雀跃。苏甸想见自己与伊丽牵着孩子们的玲珑小手在金黄色沙滩上散步,眉宇间便流溢着无限温情。
苏甸回到乌石的洋楼。
含苞的玉兰微微咧开,清香四溢,他随便摘了一朵装在钮扣里,床头是月姑浆洗得干干净净的长衫,这是他做新郎官那天换下的,回唐山圆房似乎是一个不太实际的梦,到鼓浪屿没几天,客氏的面目竟有些模糊,苏甸突然感到彻骨的恐惧,他想自己真是有些数典忘祖。无论如何客氏是原配,你要对客氏不好是要遭天罚的!
苏甸不安地在楼板上走来走去。乌石上楼来说了明天维嘉请客的事,见苏甸烦躁不安,便打趣道,怎么?想老婆了,想的是哪一个?苏甸说,乌石,我得回家。
回哪个家?
乌石依然笑嘻嘻地。苏甸却不与他玩笑,认真道,我先回金沙后再来一趟,我想得早些到南洋去,那边有一大摊事儿呢,乌石,你让月姑尽早给国赓打点一下行李,我转来的时候就一起走。乌石呆了一刹,阿甸,你倒底什么时候走?
就走。
乌石叫了起来,李先生要请我们赏菊喝酒,说是秋凉第一茬花,偏偏你要走,唉,你这个剃头仔呵,不识好歹!
乌石因为平时难得与这些头面人物打交道,觉得机会十分难得,阿甸,过两天再走嘛,难得大家高兴。苏甸说,我早点回金沙去处理一些事儿,做完就来吧,你跟维嘉说一下。
乌石知道苏甸虽然一向态度谦和,暗地里却有一股牛脾气,想做什么便一定要做,谁都拦挡不住,就顺水推舟道,本来也是的,新婚燕尔,不在家好好守着新娘子,却到我家来算计我的儿子,要走就走吧!苏甸说我要跟月姑说一下,乌石噗的笑了,你这个阿甸,算计我的儿子不够,还要算计我老婆。
苏甸微笑着敲了敲乌石的肩膀。
月姑给苏甸装了许多西餐厅里的点心,还有园子里摘下的番荔枝,拳头大的番荔枝淡青色,微微开裂,散发着浓郁甜香。
苏甸说,月姑啊,免了免了,这些玩艺儿我在南洋不知吃了多少,月姑瞪起秀气眼睛,不是给你的,你怎么光想自己呢,这是带给弟妹带的!你得让她知道什么是南洋的果子。
苏甸无言,傍晚起程,睡了一夜,第二天到家时客运水及阿头等都在家里闲坐,一屋的人,猫五不声不响在大人们的裆下窜来窜去,正与苏甸的侄儿们玩些促狭的游戏。
苏甸让客氏把鼓浪屿带来的点心分给孩子们,他们从未吃过如此香甜可口的点心,欢呼雀跃,只有猫五依旧不吃甜食,瞪着大黑眼睛静静看他,苏甸不禁摸了摸他的圆脑袋,说,猫五,你将来到我办的学堂来读书,好不好?
猫五点点头,苏甸觉得很奇怪,作为一个稚龄的孩子,猫五话真是少得可怜,阿头出门噌饭总是带着猫五,猫五照例是低头啃吃他的肉食,这边吃完,还要跑到厨房边的妇婴席上再抓两把。
客氏自己食量狭小,见到能吃的孩子十分欢喜,就取过一只青瓷大盘,满满装了各式肉食,叫他坐下慢慢吃,猫五一向很听她的话,这时却不吃了,痴痴望着盛装的客氏。
客氏这些年等待圆房时光漫长,攥下的服饰浩如烟海,是一年三百六十天轮着换都换不完的。她今天着大红洒金裙,雨过天晴的小坎肩,满头缭绕珠翠在闪烁烛光里晃晃悠悠,腰肢柔弱,眼波似水,猫五,你吃呀,一个劲儿看我做什么?
猫五不作声,还是盯着她看。
客氏怜惜地将他抱到六角形的酸枝凳上,凉冰冰的,猫五偌大眼睛里突然贮满泪水,你这孩子怎么啦?客氏从宽大的衣袖里掏出淡红绣花的汗巾子,细细替他擦着,她是很喜欢孩子的,猫五,吃呀!
猫五觉得客氏貌若天仙。
猫五呆呆又吃了起来,却吃得不专心,还是盯着客氏不放,苏守业见状戏谑道,这孩子是怎么啦,肚脐眼未干呢,就盯着女人看啦,阿甸,按理说说阿妍现在还不能见客呢,阿头啊,看来你孙子挺出息的哟!
正在吃茶的阿头刚要说话就被呛了一下,猫五扭头看看瘦弱不堪的祖父,又想到自己终日在大田里劳作,早早就煎熬得粗糙不堪的母亲,不由得瞪了苏守业一眼,守业叫道,哟,这孩子是怎么啦?
猫五还是不说话,继续吃肉。
父亲狗屎崎做烟膏生意,据说很有钱,但从不养家,自己吃香喝辣的,其余的钱都流到堂子里的莺莺燕燕们手里了,据说狗屎崎在剌桐城和鹭港都养了外室,将猫五和母亲丢给阿爷了,母亲偏偏是善女人,天天除了劳作就是念佛,猫五想,天下最没用的事就是念佛,念佛就是念佛,念佛永远改变不了天天食菜脯的命,他恨自己没有一个像客氏这样美丽而又能给自己肉吃的母亲。
打他懂事起,家里总是他最不喜欢的粗茶淡饭,总是自种的菜蔬与乌黑的陈年菜脯,其他孩子倒也罢了,偏偏猫五生就一只与众不同消化能力极强的胃,吃了这些玩艺儿终日饥肠辘辘,所以尽管他是自尊心极强的孩子,还是宁愿跟着没脸没皮的阿公帮衬别人的红白喜事,四处噌饭吃。
在南洋赚了大钱的苏甸回唐山圆房这些热闹日子,是猫五吃得最惬意的,他明明知道守业是在奚落自己,还是听凭客氏擦去他的眼泪,埋头继续吃盘子里的肉食。
客氏把自己碗里的东西也挟给他。
猫五家三代单传,按理是很金贵的孩子,因为怕孩子难养,都起了一些下贱的名字,入私墅后必取学名,在剌桐城里乐不思蜀的狗屎崎早就把自己学到的字块统统还给了先生,阿头却不甘寂寞,在猫五四岁那年请瞎子测字,他未上私墅呢,就有了很文雅的字和号。狗屎崎贩烟土暴发之后,还是愿意叫自己狗屎崎。猫五却觉得是奇耻大辱,但倔强的猫五没有办法,此时年幼的猫五尚不知天高地厚,空有很大脾气亦没人搭理,还要独自承受自尊心与强烈食欲的冲冲撞撞,不时把个稚气小脸儿涨得通红。
苏甸与客运水吃过饭后坐着看图纸。客运水说这楼在鼓浪屿也许算不了什么,要筑在咱们金沙,可真真是独领风骚呢。苏甸讶异道,运水,你去过鼓浪屿?客运水说岂但去过鼓浪屿,省城都去过了,他涎着脸道,甸兄,你还是带我去南洋罢。
爹爹充许你去么?你可是客家唯一的男丁呢。
男丁才需要去闯天下呢,这山窝里闷煞人呐。
运水,做生意是要冒险的。
甸兄,你就不怕冒险?
这是命,我习惯了。可你毕竟娇生惯养,而且又已经成了家,苏甸沉吟了一会儿,也罢,你先好好替我操持这些事儿,过年后我再回来看看。等学堂和洋楼建起来,我再带你到南洋做帮手,好不好?
要得,客运水高兴得不得了。
送走客人,苏甸回房。客氏刚刚卸完妆,在帘子后面细细擦澡,苏甸进门,她惊叫一声,魂飞魄散的样子。
苏甸顿时哭笑不得,你莫紧张莫紧张,我不看你就是,他竟自脱了长袍马褂,将辫子盘起来,端着紫铜面盆到井边去冲凉,初秋的天气到底有些凉意,他用毛巾擦拭着光滑结实的皮肤,心想这到底不是南洋,在南洋你一年四季泡在水里都是畅快的。
客氏听到苏甸的冲凉的水声心惊肉跳,她自己收拾好了,悬着小脚儿,静静坐在宽阔的床沿上等待。苏甸去鼓浪屿好几天了,这几天恰好是她行经的日子,真巧!圆房前苏刘氏说过许多话她都记不得了,唯独女人流血不得行房她牢牢记着,幸好他去了鼓浪屿!客氏挪动一下自己的身体,苏甸进来了,他把自己洗得很干净,坦胸赤膊,金黄色皮肤下结实的肌肉蠕动着,粗硕发辫上缀着晶莹水珠。
苏甸微笑着抽出汗巾子擦干了自己,坐到她身边,收腹含胸的客氏反射似的跳起来,苏甸莫名其妙看她如临大敌的样子,顿时意趣全无,闷闷与她对坐了一会儿,他穿上衣服,走了出去。他坐在门前的石凳上百无聊赖地看天,竭力不去想令自己不愉快的客氏,偏偏她那碱粽似的小脚骨打骨打老在眼前晃动。他本来就很不喜欢女人的小脚,更何况早已变得陌生的客氏在情态上总是拒他于千里之外,苏甸想自己何必急煎煎从鼓浪屿赶回来嘛,赶回来又能作什么?
这样一想,他心胸反倒豁然开朗,热烈地思念起伊丽炽热目光和鲜活的身体来,顿时血脉贲张,情不自禁低声叫道,伊丽,伊丽,你如今在做什么?
湛蓝的天上只有沉默的星子。
苏甸憋得一身火热回卧室,躺在眠床的外侧,客氏这时却小心翼翼凑过来,挪了一下枕头,与他并排躺着,他触到她沁凉雪白的肌肤,不禁微微颤栗一下,还是伸手将她搂过来,客氏浑身绵软,仍然是一副束手无策的样子。
苏甸今天并没有喝多少酒,十分清楚身下的人不是如火如荼的伊丽,但他突然就发起狠来,将对伊丽的一腔思念和郁积多日的不满全都发泄到客氏身上。
客氏不知是喜是悲,嘤嘤哭将起来,苏甸茫然地抽出身体,回到自己原来的位置上,觉得好生无趣,无论如何得早些回南洋了,他猛然拖过被子,埋头呼呼大睡。
次日起床时大家都已经吃过早餐,他弄不懂自己为什么一回金沙头脑便晕晕的,苏刘氏却以为他房室过劳又炖了补品,直喝得他虚火上炎,每天用青盐刷牙都要出些血。
苏甸从此不正眼看客氏,也不再碰她,夫妻形同路人,冷漠似冰,客氏愈发畏畏缩缩过日子,苏甸则天天泡在客运水那里。
这天,张罗完土建事宜,他说,运水,我要走了,客运水惊道,这么快,你回来还不到月半呢,苏甸说南洋那边生意太忙,正需要人手。客运水小心翼翼观颜察色,看半天看不出个究竟,便叹息道,只苦了我妹子了。
我不在她是一样过的。
怎么说?
我没法说,苏甸淡淡笑了一下。
苏甸顾不得父母唠叨杂念,留一些银子造楼建屋,又启程了,跳上夫妻船那一刹,他伤心地摇摇头,因为,拘谨呆板的客氏仍然未与他说什么话,客氏对自己甚至不如对破落户阿头的孙子猫五亲热。看来客氏喜欢孩子甚于喜欢男人,他想,喜欢孩子的女人自然不是坏女人,可这样也确确实实太寡淡无味了。
秋分时节,天是渐渐凉了。
李维嘉园里的秋菊灿若黄金,月姑药畦上的杭白菊亦丰盛如雪海,药香扑鼻。苏甸在乌石家住了一夜,第二天就被好客的李维嘉请走了。维嘉命家人为苏甸收拾了最好的房间,他说,甸兄,我要和你好好聊聊。他极尽地主之谊,说,你好好住两天,等我忙过这一阵子就与你说话。我有好多事儿要与你商议。
你说罢。
慢点儿,这不是一朝一夕的事儿。
苏甸纳闷,可又不便多问,到底与维嘉相识不久,他住在维嘉的豪门大宅里,似乎不如在乌石的小洋楼里随便自在,尤其见维嘉周旋在众多妻妾之中不亦乐乎的样子,苏甸就想到留在金沙家里冰凉凉索然寡淡的客氏,更觉得惆怅万分。
维嘉欲举办菊花诗会,忙碌奔波于鹭港和鼓浪屿之间,又过了两日,苏甸兴趣索然,他觉得一个血气方刚的男人整日泡在女人堆里花花草草的真没意思,这富贵公子的阔绰作派显然不对自己胃口。整日的膏梁厚味他牙又痛起来,便推说要治牙,礼貌地辞别维嘉,维嘉说来日方长来日方长,也不在意。
苏甸回到乌石家吃了两天清凉润肺的菊花粥,牙是好了,人却仍然不快,走到哪儿都郁郁的,不多说话,也不大串门,只是偶尔翻翻国赓的英文课本,觉得有些意思。月姑忙着给儿子收拾行装,又精心为苏甸缝了两个菊花枕,说,她一个你一个,南洋燠热,你们做生意忙碌伤神,枕一枕可以清肝明目。
苏甸突然热泪盈眶,月姑,谢谢你!
至于吗?在一边悠闲地咬着雕花烟斗的乌石呵呵笑道,阿甸,你近来真是有些异样,如此感恩涕零干啥嘛?她给她儿子做了,顺手就为你们做两个,也没什么麻烦的。
谢自然是要谢的。
喔,你倒有理了,告诉老哥你有什么烦恼?你肯定有事儿,你阿甸不是这样的人,那个欢眉喜眼的阿甸哪去了嘛?
我告诉你没事儿就是没事儿嘛。
没有就算了,乌石无可奈何,这回去了南洋,代我们向你的番婆问好罗,请她好好照顾我们国赓,阿甸啊,想必那个番婆伊丽是美丽得倾国倾城,否则你这头新婚燕尔,何至于急急忙忙赶回南洋嘛?
苏甸抱着菊花枕头缄默不语,心想女人不单是美丽不美丽的问题,要是这枕头是客氏缝的,要是客氏有月姑的一半诚意,一半见识就好了。
苏甸本想过天即带李国赓坐火轮上路,谁知天气骤变,就在月儿将圆未圆时刻,天亮闪闪积郁了几日,从南洋的吕宋刮来了一团罕见的晚秋台风,迅速将大大小小船只赶入内港,狂风呼啸,阴沉天空飘浮着无数杂物,狂风过之后,雨如泻如注没完没了的下,满海横阔,挤挤挨挨都是支离破碎的水流柴,即使是火轮,也难以成行。
十天半月看来没有放晴的意思。
这是天留你们呢,乌石说,让我和亲生儿子多呆两天。我乌石知道感恩,天助我也。
苏甸爽性呆在乌石的洋房里哪都不去,起先还是有些发闷,但他很快地打起精神和国赓学英文,学了两天便忘了诸多不快,还有些开窍,他断然肯定自己不爽纯是无事做的缘故,愈发狠命地学起生字来,以往使唤过的洋泾滨会话竟闪电式的在脑子里活了起来。
没几天,他竟能与国赓正儿八经地说些话,乌石与月姑都听不懂,乌石说阿甸你可真是鬼精,苏甸叹了一口气,你不知道,我们是经常要和番仔做生意的,没有一点水儿还真不行,乌石说,水儿水儿,阿甸,九龙江发大水啦,深秋季节发大水,冷嗖嗖死人无数啊。苏甸哭笑不得道,乌石,这可是两码事儿。乌石笑道,你当我是傻子呀,我知道你说啥,所以你非要我这个有水儿的独养儿子。
乌石,阿甸带国赓去南洋是好事儿,把孩子交给阿甸,还有什么不放心的,你怎么老叨叨没完啊。月姑咬断线头,阿甸,你知道不,维嘉明天要到芗城去啦,他要去捐一条堤坝。
苏甸眼睛猛然一亮。
他丢了课本拖着乌石和国赓到李家庄,李家庄很热闹,李维嘉正和卓逸峰趴在桌上细细看自己摹绘的闽西南地图,见苏甸来了,便拉他们一起看图,维嘉侃侃而谈,卓逸峰补充说明。
看来今年灾情严重,维嘉说,不过,这事儿早该做啦。这上溯的水路太慢,我们到芗城要走一天,靖城两天,西溪要三天呢……唉,要是有一条大路就好了。
苏甸全神贯注听了一会儿,由衷道,维嘉兄弟,你还真行啊。维嘉自嘲道,这点再不行就是真正的纨绔子弟啦,也就是说,一支真正的银样蜡枪头!卓逸峰道,维嘉兄是曾经沧海,满腔热血已化作一盆凉水,否则不知要作出多少惊天动地的大事儿呢。
乌石更是赞不绝口,将维嘉夸得一朵花似的,维嘉笑道,行啦行啦,你们少给我灌水儿,将我灌晕了对你们有什么好处呢?咱不就做官乏术报国无门吗,就在拈花惹草之余为民众做点儿实事罢,甸兄,你说是罢?苏甸一楞,也笑道,看来维嘉兄还真是名不虚传。维嘉却也一楞,甸兄,原来你是那样看我的,这也难怪。
不敢不敢。
苏甸和乌石当即慷慨解囊,开票命李国赓到银庄去提取银子,维嘉欣喜地招呼他们坐下,命丫头捧上茶来,笑道,诸君留步片刻,我请你们听戏,他宽大袖子一挥,花园水谢间,上来四个面目清雅的乐师坐着,更有一位袅娜飘逸的淡妆女子,敲着响板和弦唱了起来,时而清朗激越,时而低回宛转。
一曲末了,苏甸诧异道,维嘉兄弟,你哪里叫来如此齐整的南音班子?比剌桐城里的还要好些呢,维嘉笑而不答,命乐师歌女一一上来施礼相见,不见则已,一见苏甸大吃一惊,原来这都是李家内眷,风流倜傥的李维嘉竟让自己的妻妾粉墨登场。
维嘉命妻妾们退下。所有的宾客均嗟赞不已,卓逸峰叹道,我在李家是世交,来来往往有些年头了,竟不知维嘉兄宝眷有如此内秀,维嘉笑道,既是内眷,自然平时不对外罗,偶尔为之,偶尔为之!
苏甸打趣道,我这南洋唐山两头家,已是顾头不顾尾,你小小年纪,打理这么多妇人可真不容易哪,告诉我有何秘诀?维嘉只顾一个劲儿微笑,一会儿,方说,甸兄,我早就说过,我是坐享祖宗产业,你是孤身创业,创业自然是难一些。
苏甸朗声大笑,你这完全是答非所问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