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敢的心中有些憋火，“少夫人她还是把自己关在房里，不肯出来？”

“是少爷。”婢女有些胆怯地答道。

“真是太不像话了，她已经好几天没有给老爷请安了。”他转而向前堂走去。

前堂上，李广正在逗弄小孙子李陵和小孙女。李陵是李广长子李当户的遗腹子，日后因“司马迁事件”而扬名史册。这个小女公子是李敢与陈冬儿的女儿，小女孩儿着实教人可爱可怜，李广亦把她当作夜明珠一般看待。在孙女面前完全没了飞将军的威严，简直就象个老玩童，小孙女也很喜欢爷爷缠着他。小女公子身穿淡紫色衣服，头发与身体几乎长得一样长，末端扩展如扇形，清丽可爱，可以想见到了盛年会是一个何等漂亮的美人儿。

果然若干年后小女孩儿长大成人，被选入宫中成为卫太子刘据的妃子，深受宠爱，不过以李家与卫氏家族的宿怨，倒是一桩奇事。这是后话，暂且不提。

李敢进到堂上，伏首至手上恭恭敬敬给父亲行叩拜大礼，“孩儿给父亲请安。”

汉朝是个非常重视孝道的王朝，贵戚子弟读书，要读的第一本书就是《孝经》。官宦书香人家极重视孝道礼节。

两个小孩子在婢女的引领下懂事地叩首告退。

李广看了看自己的儿子，若有所思。“敢儿，你的两个哥哥都死在边关，为国捐躯了。你娘亲临终前曾嘱托于我，不想让你再去冲冲杀杀。为父是不是太自私了，不该让你再去打仗？”

李敢连忙道：“父亲，为国尽忠，是我们李家的传统。任何时候，我都会记住，我是飞将军李广的儿子，孩儿以此为荣！”

李广点了点头，“不过我得承认，你的确是一员猛将，又肯动脑筋，也许你不跟着为父，能更好地发挥你的长处。”

李敢急道：“父亲，您是怎么了？我是您的儿子呀，您怎么会说出这样的话来？”

李广见自己的这番话让儿子真的着急的，他摆摆手笑道：“也许是看着人家封侯拜爵，触景生情吧。好了，好了，不说这些了，阿冬呢，这几天怎么没见她？”

现在李敢最害怕就是父亲问起阿冬，他支支唔唔，“她，……她前两天有些伤了风寒，一直也没好，所以只好让我带向您老人家请安。”

李广闻听回身在柜里摸索一阵，拿出一个用黄帛布的小包来。“我这儿正好有几味医治风寒的药，等下你拿去吧。”

“是父亲。”李敢愧疚地接了过来。

李敢回到了后书房，将那个黄帛布的小包扔在几案上。

他顺手拿起书简想来看，而烦躁的心情却使他无法集中精力看下去。于是他索性扔掉书简，从墙上摘下宝剑，来到庭院舞起剑来。只见剑光闪闪，上下翻飞，不一会儿，他已是大汗淋漓。

此时李府的后庭异常的安静，只有树上的小鸟偶尔在枝头“叽喳”地叫上几声。

“嬷嬷……嬷嬷有吃的吗？”陈冬儿悄悄拨开门闩，压低了声音呼唤着。

正坐在廊檐下，缝制衣服的安氏闻声连忙放下活计，走了过来。“你没看见我每天都给你摆在门口吗？”

“采儿呢？”

“你这个娘亲还记得她么？没有你她一样快活，她在前面跟老爷玩耍呢。”

她端过装着饭菜的食盒，嗔怪道：“你不吃饭，又不许别人进去，颜汐小姐她离家出走，你就气得这样折磨自己，难道你是不想活了。”

陈冬儿也不听她说些什么，扑到那食物上，就狼吞虎咽地吃起来。

然后，躺在榻上呻吟起来，“噢，我要死了，因为没有一个人关心我，我真希望刚才没吃那些东西！”

安氏故意不去睬她，自顾自地收拾碗筷。过了好一会儿，又听陈冬儿喃喃自语道：“不成，我才不死呢！――他会高兴的――他一点也不关心我――他就从没想念过我！”

“小姐，您还要什么呢？别以为有一张漂亮的脸蛋，就傲慢无礼，任性固执，认为人人都得对你好，是不是？”从小到大只有嬷嬷安氏能这么教训她。

“那个没情没义的人都在干些什么，这几天他是昏睡过去了，还是死了？”陈冬儿怨气十足。

“你是不是要每顿饭，李公子都会瞅着那空位子难以下咽，只是由于骄傲才没有来跪在你的脚下。你要知道，他虽然爱你，可是他也有尊严呢！”说着安氏将一套淡粉色的常礼服送过来，侍候着陈冬儿换上。“……哎哟，你有什么好呢？从小到大就会折磨人。”

“他从前可不是这么对我的。他到底在做什么？”陈冬儿跺着脚，她越想越气。

“我告诉你，李公子他心里什么都明白，你发脾气、耍性子并不是为出走的颜汐小姐她担心，正因为他明白你心里都想些什么，他才会同你争吵的。他现在对你已经完全失望了，他没有难过或是闷闷不乐，他正在院子里舞剑呢！”

“什么，她还有心思舞剑，而我却要死了。”陈冬儿不待安氏给她束完腰，她就挣脱出来，“他不知道我变成什么样子了吗？”

说着她睁大眼睛，盯着铜镜里映出的影像。

她扑到镜子前，“这是我吗？……他还以为我是在耍小性子――闹着玩？你去告诉他，这回我是认真的。他要在两者之中选择其一；要么我立即饿死，要么他陪我到乡下庄园养病去。”

“小姐，你已经嫁作人家的媳妇，应该守些妇道才是。老爷同公子这次出兵回来，心情就一直不好。哎，老爷可是一代名将，有着飞将军的美名，可是想想老天有时对他真是不公！……你还口口声声地说什么要回乡下庄园，听说皇上已经把我们的庄园赐给去病少爷了！”连安氏也对她这般胡搅蛮缠忍无可忍。

陈冬儿的脸色煞白，“什么？那可是我们陈家的唯一财产！他怎么会……”

“是呀，去病少爷他怎么会做出这样的事情来，听说皇上赐给他长安城里的豪宅他不要，却偏偏要那个乡下的小庄园。”安氏自顾自地说道。

陈冬儿气得浑身颤抖，“他抢走了我的庄园，难道就是要同颜汐那个小妖精寻欢作乐吗？他怎么会如此对我！如此对我！不行，我要去找他！”说着她腾地站起身来，却感觉一阵天旋地旋摔倒在地，呜咽起来，将刚刚吃进的食物也呕了出来。

安氏奔上前去扶住她不断颤抖的身体，“小姐，难道你忘了你已经是李府的少夫人了？别再耍孩子气了。你这样做只会搅得人人不安的。”她将陈冬儿扶回榻上，“……听话，快躺下，别再胡思乱想了。”

安氏为她盖好被子，又忙着为她清理呕吐物。此时陈冬儿的一双大眼睛却一直痴愣愣地望着一个角落。

突然她大叫着：“别走，嬷嬷，我真的没有胡思乱想，……”那语调似在呓语，宛在梦中。

“阿冬，你在说梦话吗？我不走，我会一直在这里陪着你”安氏望着她，不免担心。

只听她叹息着：“多好呀，我闻到那野草的气息和野花的香味……可我现在一点力气也没有了，我怕，我怕自己会睡过去。”

安氏上前抱住她，“别怕，孩子，有我呢，睡一觉就好了。阿冬，你看你都虚弱成什么样子啦，你不会再想绝食了吧。”

“我想回到自己的家，风儿带来那草木的气息……嬷嬷，就让我感受一下，就让我呼息一口吧！”陈冬儿流着泪乞求着。

为了使她安静下来，安氏只好过去把格子窗轻轻推开一点，一阵刺骨的寒风穿堂而入，她急忙又将窗子关掉。

陈冬儿躺在那里却安静了，只见她满脸是泪，她的身体已疲惫不堪，精神也垮了。

“我把自己关在这里多久了？”她轻声问道。

“整整三天了，小姐。不吃东西，还发脾气。”

“是呀，这几天我总是在做恶梦，有些东西一直在我脑子里萦绕不散。我心里好象为什么很大的伤心事正难过得要命，绝望的情绪淹没了我的心！可一醒来，却想不起来了，我费尽心思想要找出心痛的缘由……”她感觉到浑身燥热，掀掉身上的被子。“噢，我浑身烫得快要烧起来了，我真希望能到外面去，我盼着能再回到从前的岁月，变回那个快乐的野丫头。……嬷嬷再打开窗子吧，让我透透气吧！”

“不行小姐，外面的风很凉，你的病会加重的。”安氏哭着请求她。

“好吧，你不给我开，我来自己来开。”她不顾安氏的阻拦，蹒跚摇摆地走到窗前，推开窗子探出身子，畅快地呼息着外面阴冷的空气。

外面黑漆漆的一片，没有月光。此时的长安城仿佛快要沉睡了，一切都湮没在迷蒙的夜色中，或近或远有灯光从一些房里透出。

她指着远方灯光兴奋道：“瞧呀，那是我们家的灯光，前面就是那棵大枣树。‘路野难行，心哀苦行。’我还要走好长一段路才能到家呢？”

安氏见她这般不省人事，不知该如何是好。当她看到出现在房门口的李敢时，如见到救星一般。急忙哭着请求道：“公子，夫人她病成这样，我拧不过她呀！她压根儿就不听我劝，求求您，别再和她呕气了。”

李敢冲上前来，一把抱住妻子，却不由得被她那憔悴不堪的面容惊呆了。

“阿冬你怎么了？”

“这几天她几乎什么也没吃，一直在这里折腾！”安氏哭泣道。

李敢将妻子揽入怀中，痛心地看着她。当陈冬儿慢慢意识到是李敢在抱着她的时候，她的情绪又开始愤怒起来。“啊，你终于来了！有些东西最不想要的时候，垂手可得。等需要的时候，又不在身边，你就是这样。可是这一次不管你怎样抱怨，我都要回我的家，我要在那里安息。”

李敢再次无法控制自己的愤怒，“阿冬，你知道你都做了些什么？在你眼里我究竟算什么？你爱过我吗？你爱的分明是他！”

“嘘！”陈冬儿用手指遮住他的嘴。“这会儿别说，你要是再提那个名字，我就去死，马上了结这事！”

李敢终于垮下来，李敢紧紧抱住她，“阿冬，是我不好，我不该与你呕气，原谅我！……不要离开我，永远都不要离开我！”

陈冬儿再也控制不住自己，伏在丈夫的怀里痛哭失声。……

雨睛月出，此时的天空云月朦胧，柔丽可爱。微雨初睛，凉风习习。

霍去病在陈府庄园的大门前下马，他来到后面的马车前，掀开车帘，身着新娘装的颜汐满脸羞怯地坐在上面。梅花之香与熏香相交混，充满了整个车厢，令人感觉清新而幽雅。

按照主人的要求庄园只是做了简单的修善，邸内器具什物，都保留原来的，古色古香，精致华丽。

没有亲朋的祝福，更没有华丽排场的婚礼，两个人举行了简单的仪式。当新郎、新娘互行大礼时，颜汐用以遮面的桃扇与她面若桃花的笑靥相映成辉。1恍然间那笑靥却幻作了陈冬儿的容颜。……霍去病闭上眼睛，使劲地摇了摇头。

“您怎么了？”颜汐关切地问。

“没什么……这府中的陈设，我都让他们保持原来的老样子，你不会介意吧。”霍去病有意将话题岔开。

霍去病默默地踞坐在席上，青铜犀牛灯的光焰是热烈的，照出颜汐倒酒的象牙白的手腕如精致的雕塑，芙蓉如面，双目横波。颜汐认真地斟上酒双手呈给夫君，酒在木漆的碗里呈现乳白的颜色，夫妻二人依礼饮过交杯酒。

“将军，我不是在做梦吧？真的，从您对我说要娶我的那一刻，到现在，我一直好象都是在梦里，轻飘飘的……”颜汐的脸因激动而潮红。

她虽姿容俏丽，但却是普通人家的女儿，是何等机缘才会有与名震天下的骠骑将军共结连理。

霍去病望着她那张天真的俏脸，禁不住生出几分怜爱之情。

“您是万众仰慕的英雄！是我最敬爱的人，今生今世能做您的妻子，颜汐来生来世作牛作马我也心甘情愿了。”颜汐就势依偎在他的怀里，动情地亲吻着他……

而此时的霍去病则是一脸的茫然。

骠骑将军成亲了。长安城中关于骠骑将军究竟会娶哪家小姐的谈资终于告一段落，不过将军夫人并不是人们猜想的皇宫金枝玉叶或是哪家豪门贵戚的千金小姐，而是一个普通人家的女儿，这倒是让许多人意料之外的事情。

1成亲时，新娘以扇遮面的习俗，起源于女娲兄妹为婚的传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