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显然柳科长没有坐下，因为我听到他尖硬的声音在整间堂屋里响起。他说他还很忙，根本没有闲功夫在这里耽搁，他今天来目的只有一个，那就是要父亲赶快还钱给他。因为父亲赊了他的饼干，原本承诺上个月底还清的，结果拖到现在竟然连一个子儿也没还，所以他感觉到很生气。父亲现在当然拿不出钱来还他，只好低声下气地向他赔着不是，祈求能再宽限些时日，柳科长却不肯答应：

“你不说我也晓得，你蚀了本，但这不能怪我，我也是想帮你一把。总之，我的话已经说得很清楚了，你欠帐就要还钱。你也不消到我面前叫穷叫苦的，哪个家里没有困难？就为你这事，今日一早我还跟老婆吵了一架呢！我那老婆你也晓得，不是蛮好打商量的。她跟我说，要是今天我在你这里拿不到钱回去，就不许我落屋。”

柳科长这番话一说完，屋里立刻显得出奇地静，空气也仿佛在一瞬间凝住了。这种死气沉沉的气氛令我感到非常难受，心口仿佛有什么堵得慌，于是我“哐”地一声拉开房门，径直从里面走了出来。我敏感地觉察到，堂屋里有一股浓郁的忧愁弥漫着。父亲正耷拉着头，像被钉在耻辱柱上一般神色黯然，烟一口接一口地拔着，看看就剩下烟蒂了，他便颤抖着手狠狠地将它捏在母指和食指之间捻碎了；母亲则像泄了气的皮球，此刻的她正沮丧地靠在大桌旁，仿佛若不是因为那仅有的一点支撑物支撑着她的身体，随时都有倒下去的可能；莲莲、珊珊都蹲在母亲身边，像莫名其妙地蹦到岸上的青蛙，瞪大着眼，局促不安地看着靠在大门左边的那位“客人”。

关于柳科长此人，我以前早就见过一次。他看上去有四十多岁，中等身材，穿一件灰白色的夹克衫，长得很精瘦。他头上的短发像狮毛一般卷曲着，有一对如蛤蟆般鼓着的眼睛，脸色苍白得像临终前的病人，看不出一丝血色。这时，他正用那双难看的眼睛紧盯着父亲，嘴里则缓缓在吐着烟圈。那神情俨然就是一位称职的监狱长，而父亲则是他的罪犯。

“我说小柳啊，”父亲终于打破这难堪的沉寂，吐吐吞吞地说，“你、你应该体量体量，我的难处……”

一听到这句话，柳科长的眼里立刻露出逼人的凶光，他认为父亲所谓的“难处”纯属推脱之词，因为每个人都不可能没有难处，就像他，上有七十岁的老母，下有两个念小学的子女，他的压力和负担也很重。

“说实话老王，我也是他妈地吃了上顿愁下顿！要是真有本事挪借，也不会大老远跑过来找你了。”他说着用力地抽了抽鼻子，朝门外“呸”地吐了口浓痰。外面有两只鸡迅速地奔过来，争相着用嘴去啄。

父亲就像拳王争霸赛上那个被逼到死角的弱者，柳科长犀利的言词驳得他无言以对，只好可怜巴巴地紧锁的双眉，而脸上却仍不得不装出一丝笑容来以获取对方的同情。看着那家伙一副狂妄、傲慢的模样，我忽然感到一阵血气翻涌，我用自己那双愤恨的眼睛狠狠地盯着他，向他寻求心理上的挑衅。但他似乎并未将我放在眼里，只是很不经意地瞟了我一下，随即便将视线转移到了父亲身上。

“老王，你就是想尽千方设百计，也要替我想想法子。”他用小指甲掏着自己的耳朵说。

“小柳，我真正的没办法。”父亲用力地咬了咬嘴唇，“真的，哪个王八说假话！我现在的的确确，身上连一分钱都没有。”

“一分钱都没有？说得这么可怜？那你吃什么？你佯活着？”

柳科长一连串的质问，逼得父亲向后退了两步，怔怔地说不出话来，只好露出一口黄牙尴尬地傻笑，那模样像极了舞台上蹩脚的小丑。

“照你这一说，我这回那不是白来了？”柳科长咧着尖嘴继续追问。

母亲此时再也忍不住，突然一下站起来，冲着他暴跳如雷地大声喊道：“是白来了又怎么样？要钱没有，要命有一条！他差你钱，你去找把刀来，一刀把他杀了，什么问题都可以解决！”

“你嚷什么嚷？”柳科长凶恶地瞪了母亲一眼，“我和老王说话，又没惹你！”

母亲讨了个没趣，立刻将矛头指向父亲：“你这老东西！我叫你不要和那些鬼打架到处乱跑，你偏不听。这做的是么生意？该人家一屁股债，天天都有人上门讨！你叫我这日子怎过？”

“你发的什么疯？”父亲用手推了母亲一把，“少说些，这里没得你的事，去休息一下再来。”

“我不休息！”母亲一边唠叨着，一边又靠在桌旁。

“老王，我跟你说，”柳科长此时显然再也难以抑制住胸中的怒气，他用手指着父亲，脸色阴沉地道，“你莫跟我耍赖，欠债还钱，天经地义！要是你打算耍赖，我随时都可以派人来拖你屋里的粮食、拆你的屋，甚至叫司法部门的人来抓你坐牢！到时，你别怪我事先不和你打招呼！”

“小柳，”父亲窘迫地搔了搔后脑勺道，“我的为人你也清楚，说再多都是多余的。你万一非要我在今日还钱你，那也行。我屋里还有几百斤粮食，这是我们这半年的口粮，要是你忍心，就全拖走吧！”

柳科长闻言顿时一怔，他此行目的似乎只是为了讨点钱回去，并没有想到要将事情做绝。见父亲在迫于无奈的情况抛出了最后这张王牌，他并没有立刻作出答复，而是低下头认真地思虑了一番。过了好一会儿，他忽然像法官一般迈开步子，围着我们家的屋前屋后仔细察看了一遍。等他再回到堂屋时，气氛一下子进入了白热化，真正等待宣判的时刻到来了。

“老王，那依你说，该怎么办？”他单手托着下巴问。

或许，他相信父亲的确是没有骗他，明白再怎么逼下去了是枉然；或许，家里的现状也让他有所感触……总之，他的语气已变得缓和下来。

父亲咳了一声说：“这两个月，恐怕、恐怕……”

“哎！你简单地说，到底打算拖到几时？”柳高仰着头，显得有些不耐烦。

“估计要到十月份。”父亲抬起头看了对方一眼。

“我看你到时也未必还得了！”柳神经质地耸耸肩膀，“嗯——这样，我还可以把日期向后推延一些，限你在今年年底之内还一小部分钱，这总行吧？”

“那当然可以，那是再好不过了。感谢你，柳科长！”父亲的脸上堆满笑容。

“就这样说定了。”

“好，行行行！”父亲连声说。

柳接着又同父亲噜嗦了几句，然后拍拍裤角上的灰尘，跨出大门扬长而去。直到柳出门很远了，父亲才像卸下肩上一块重担似的，长长嘘了一口气。当他看见母亲还愣在一边发呆时，便气不打一处来。

“都是你，一大清早就说有客到、有客到！——真是撞鬼了！”他横着眼向母亲埋怨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