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上午,我去陈忠平家下了半天象棋。在下棋的时候,我们偶尔也聊聊天。他当我抱怨种田太累,说每天晚上一上床就懒得再动一下,难得碰上像今天这样清闲的时候。他打算再过一段时间后到外面去打打工,这同我的想法有点不谋而合。家里的这种单调的生活,时刻都让我觉得厌倦,只要一有机会,我就会出门去透透外面的新鲜空气的。
从忠平家回来时已是中午,刚到大门口,便“嗖”地飞过来一只脏鞋,若不是我闪得快,肯定会吃上它一耳光。我看见母亲正面对着门外,和脸朝着屋内的父亲对峙着,她那头黄软的短发杂乱地蓬在头上,眼里透露着绝望、憎恨的光芒。她的牙床咬得紧紧的,看样子想要将父亲撕成碎片吃掉,其中一只脚上没有穿鞋。——很显然,刚才那只鞋是母亲扔出去的,她大约想砸在父亲的头上,然而结果却未能如愿。这种情形让我不禁想起象棋布局上的“顺炮直车对横车”。
“老东西,你这个老东西!说好今年再也不出去的,现在又反了口。男子汉大丈夫,说话不算话,真替你感到脸红。我反正不管了,这次你要是再出去,老子就和你拼了!”母亲高声嚷道。或许是因为我的到来为母亲壮了胆,她说着便抄起墙角的一根木棒,就势朝父亲头上抡去。父亲眼尖手快,人侧身一闪,然后一把将她手中的木棒抢过来,扔在一旁。趁母亲还在愣神的当儿,他忽然猛地扑上去,两手死死地拽住那头黄软的短发说:“你要和老子拼命,老子就先要了你的命!”
尽管父亲的身高比拿破仑还要矮上十来厘米,但在这场家庭战争中,身高臂长的母亲丝毫讨不到什么便宜。他左手擒住母亲的右胳膊,右手紧抓住她黄软的短发,像只轻灵的猿猴般将她推来又搡去。母亲为了防止被父亲摔倒,干脆将身体靠在墙上,一边趁势反击。蹲在角落里的珊珊(莲莲很可能出门玩去了。)看着眼前发生的这一幕,吓得“呜呜”直哭。我问自己,这就是家吗?就是所谓的生活吗?以前,我不知道两只可怜的蟋蟀为何会突然纠缠在一起互相撕咬,但现在似乎是顿有所悟了。我感觉自己简直身处在人间地狱,真希望能马上逃离这个没有温暖的家,像亚美哥·维斯帕西奥斯那样去航海远行,去寻找一块宁静祥和的新大陆。
格斗还在继续着,似乎谁也不肯甘拜下风。我发疯地冲上来,冲他们大声吼道:“你们都别打啦!放手、放手,快放手!还不肯放是不是?!”我一边说,一边去掰父亲的手指头。可是,此时他似乎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死死地拽着,我根本就无法掰开。母亲并未妥协,仍在作着最顽强的抵抗,她的两只手胡乱地抓着父亲的衣服和脸,脚下也在不停地踢着。
我一边要父亲松手,一边狠命地推了他一把。父亲整个人怔了一下,母亲便乘机在他手腕上重重地咬了一口。“哎哟!”父亲痛得咧开嘴大叫一声,不由自主地放松下来。我又赶紧用力一把将他推开说:“是不是还想打?来,跟我打!”
父亲一个趔趄向后倒退好几步,靠墙站稳后正准备冲上来,听我这么一说,顿时呆住了。“这还了得?你们娘母子都来欺负我一个,看来这屋里我确实呆不下去了,不如趁早走!”隔了一会,他边喘着粗气,边推上家里的那辆老款自行车,出门去了。
父亲一走,母亲就赌气睡到了床上。晚饭是莲莲、珊珊两人一起做的。母亲还倔着不肯吃,后来实在是饿极了,才不得不起床盛了小半碗饭说:“呕气归呕气,肚子还是要填饱。那个没心没肝的杂种儿子,他再回来,老子不许他归屋!”
然而,父亲却一夜都没有回来。
次日是个阴雨天。早上,因为心中郁闷,我又去陈忠平家走棋了。快接近中午时,忽觉得肚子很饿,才急急地朝家里走去。天上仍在飘着些蒙蒙的细雨。这样阴晦潮湿的天气,使我的情绪变得极为低落。我踩着湿滑的石子路,一边想着家里最近发生的一连串的争吵,心里感到万分苦恼。“要是再这样继续在家里呆下去的话,”我在心里对自己说,“我就会疯的!”
等我到家时,父亲也回来了。我意外发现他为那辆破自行车换上了新铃铛,他脸上的气色很好,就像昨天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他左手叼着烟,右手正“当啷啷”地敲响自行车上的铃。母亲坐在房门口做针钱活,她低垂着眼帘,把一张瘦脸拉得老长,像只烤黑的炕饼,只顾着自己的事,看样子并不想同父亲讲话,甚至仿佛连看他一眼的功夫也没有。
父亲大概也懒得搭理她,只自得其乐地做自己想做的事。一见我回来,他便立刻抬起头来,将我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问:
“你跑到哪里喀了?”
“到忠平家去了。”
“你怎么老到他屋里喀玩?是不是屋里没得事你做?”
“哪里是?就这两天去和他走了一下象棋,有什么大不了?!”
“能不能走得饱肚子?”父亲说着找来一块抹布,然后蹲下身一边抹着自行车,一边又说道,“人家忠平哪像你?虽说年纪比你小,在家里却什么事都做。你呀,今后也要学着做点事,免得老玩,让别人看到了说闲话……”
“哪个喜欢说就等他说个够好了。”我用毛巾擦了擦脸和头发上的雨水,打断父亲的话道,“喜欢说嘴的人总是喜欢说,我不在乎。我是为我自己活,又不是为别人活。”
“哼!”父亲气得使劲地擦着车身说,“你不要脸,我这张老脸还不打算丢呢!哎,真没想到你会这样不成器!”
“老鸦笑猪黑,自己不觉得!”我不软不硬地顶了一句。因为他的话像一把尖刀,深深擢痛我的心。
“你——”父亲似乎想要发火,但不知怎的却没发作,只是无奈地叹了一口气说,“哎,你这伢!为么事总想着要和大人顶嘴呢?”
我没吭声,半晌才忽然问他:“爸,我想到外面找点事做,你能不能帮我去找点关系?”
“哦,”他凝着眉沉思了一阵道,“等过段时间,我去找熟人打听一下,看有没有适合你的事做。是啊!你老呆在屋里又不做事,成天都在我眼皮底下晃来晃去,我看也看嫌了!”
雨一下就是接连好几日。父亲、母亲仍然僵持着不肯和好,虽说有时为着某件事迫不得已要向对方开口,也是简明扼要地说一两句而已。但毕竟是同在一个屋檐下的人,时间一长,母亲的气也消得差不多了。
这一日,天气完全晴朗了,暖和的阳光照得人眼花缭乱,园里的野花也开始争相斗艳起来。父亲这天的心情显然非常愉悦,他和丁老九去了一趟镇上,回来时为母亲买了件花白色的衬衣。母亲看见后,竟半天没吭声。后来好不容易开了一回口,却说父亲不要脸,她根本就不稀罕他买的东西。末后,她又说衣领的式样不好看,价钱也稍嫌贵了点,而且白颜色的衣服一点都不经脏……总之,这也不好那也不好,左也不是,右也不是。直等到天黑下来的时候,她才终于吐露真言:“老头子买的这件衣服还蛮合我的身,穿的身上还蛮舒服。早晓得,应该叫他替我多买一件……”
就这样,两人如扮家家酒似的,又开始言归于好。当晚,他俩还为着某件事商谈了半晚。天明时,我起床之后却再也没见到父亲,于是就很惊奇地问母亲。
“他出去了。”母亲平静地说。
“出去做什么?”
“当然是做生意呀。”
“那他什么时候回来?”
“哪个晓得?大概得个把月吧。”
“他做的到底是什么生意?”
母亲并没有立即回答我,而是赶忙附到我耳边小声地说:“贩假钞!——这话你千万不要传到外面去了。你爸走的时候对我嘱咐了又嘱咐,说这是犯法的事,不能到外面瞎说的。”
“嗯,他去的是哪个地方?”我的心上犹如压了块重重的石头。
“他和丁叔叔一路去的,只听他们说是河南的一个县城,具体的我也不晓得。反正一早五点多钟的时候,他们就动了身。”母亲说时,脸上洋溢着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