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平苦笑,“这种生活,与我的想像,真有一段出入。”
卓敏说:“我们想像得太好了。”
“可是传说——”
卓敏苦笑,“我还是亲身经历过的呢,阿姨把我接了来做游客,要什么买什么,爱什么吃什么,只见此地人人衣着缤纷光鲜,言语幽默风趣,有用不完的精力,花不完的钞票……谁知是他们拿本事与性命换来的,什么苦都藏在肚子里,现在我知道了。”
“有没有后悔申请下来?”
卓敏不回答。
李平感喟,“在家里,我也是骄纵的大学生,人离乡贱,羡明一直以为我是吃蓄薯粉长大的。我们家繁荣的时节,才不是他可以想像的呢。”
卓敏安慰说:“这一点文化距离,不难克服。”
“你同他一般是广东人,自然这么说。”
卓敏怕李平不高兴,连忙转移话题,“有没有打算学日文对你工作有帮助。”
李平摇摇头,“一学,更仿佛打算在那里耽一辈子似的。”
这也许是李平情绪最低落的一日,卓敏用尽多种方法,都不能哄得李平回心转意,她不禁也恼了,警告李平,要是再继续闹情绪,她就回家。
这一下又轮到李平向她赔罪,闹半晌,时间也晚了,羡明出来接李平回家。
卓敏看在眼内,说不羡慕是假的,羡明简直把李平当宝贝一样。
羡明问李平:“她答应没有?”
“答应什么?”
“做我们的伴娘。”
“我没有提这件事。”
“我跟她说过,她不肯。”
李平看他一眼,不搭腔。
走到家附近的熟食铺,羡明说:“来,吃一碗你喜欢的汤团。”
老板前来招呼.羡明说:“我老婆要一碗,我也要一碗。”
老板笑嘻嘻走开。
李平忽然拉下脸来,“王羡明,我希望你以后在人前不要那样称呼我。”
王羡明从没见李平发脾气,怔在那里。
“这种笑话怎么能随便说?将来整条街都以为我是你老婆!”
羡明摸不着头脑.只得默默陪笑,心中嘀咕,最迟六个月后,也就正式注册结婚了,不是老婆,是什么。
他埋头吃汤团,并不在意。
李平气渐渐消了。她喜欢这简陋的食物,糯米搓成圆子,当中有一粒黄糖,下在姜汤里,意外地甘香,李平吃得一颗不剩。
肚子吃了,悲哀也就淡去。
一个礼拜之后的周末,馆子里客似云来。
李平忙着穿梭在店堂内外,趿着木拖,穿着和服,一身大汗,也不知是好气还是好笑,虽然尽忠职守,却深觉扮作日本妇女做迎送生涯再滑稽不过。
但没有时间悲秋了,领班叫喝着叫她们快点动手,在这个城市里,顾客永远是对的,尤其当一桌四人食客结帐,数目往往是她们一个月的酬劳的时候。
李平低头帮忙写单子,转到角落,趁无人看见,揉一揉酸痛的小腿。
“李平。”
有人叫她。
李平如受惊的小鸟,连忙放下腿,挂上一个怔怔的笑容,向叫她的人。
这会是谁?
“李平,是李平吧.我相信没有认错人。”
李平看住这位男客,一时摸不着头脑。
“是,我叫李平。”
“哎呀,”客人说:“你到什么地方去了,我直找了你半年。”
李平心想,这人会是谁,为何声音又惊又喜,同她这样熟络?
他略有点失望,“你忘记我了。”
“阁下是——”
他笑,用手指擦擦鼻子,“我是夏彭年,有没有印象?”
夏彭年。
李平想起来了。
是他。
自从工厂烧毁之后,连带把在该处发生的一切,包括人与事,都付诸一炬,化为灰烬,李平故意要忘记那些不愉快的记忆,夏彭年三个字也自然淡却。
没想到在这里碰见他。
李平微笑,“原来是夏先生,一时忙,没认出来。”
夏彭年还想说什么,领班的呼声传过来:“李平.李平。”
“他们叫我,对不起。”
李平急急出去招呼。
夏彭年知道这不是攀谈的时候,只得看着她离去。
他返回座位。
一桌四人,其中一位是他该晚的女伴。
她正骄纵地说:“饭我不要了,留肚子吃绿茶冰淇淋。”
夏彭年的思想早已飞出去老远老远,右手虽一亘拿着米酒的杯子,却一口也没有喝。
女伴诧异的说:“酒凉了,换一杯,叫人再烫一烫。”
另一位友人说:“那个女招待,可是日本人?像洋娃娃。”
“我保证她是华人。”
“叫过来一问就知道。”
“大无聊了。”
夏彭年听到最后一句,连忙帮腔,“来,吃东西,少管别的。”
女伴听见,睨了夏彭年一眼,但又怕得罪他,不敢说什么。
这一顿饭时间.夏彭年没有再说话。
气氛渐渐冷落下来,各人都不明所以然,明明进来的时间,还是兴高采烈的。
饭毕,夏彭年结帐,大家惯性接受他的慷慨,也不同他客气。
一齐走到门口,司机见到夏彭年,把车驶近。
谁知夏彭年对司机说:“老王,把陈小姐送回家去。”
那陈小姐愣住。
另外两位朋友奇问:”夏彭年,这就散了,不是说好去听音乐吗?”
夏彭年欠一欠身子,“对不起,我没有精神了,改天吧!”
陈小姐委屈到极点,笑又不是,哭又不是,尴尬万分。
夏彭年再三向她道歉,她也不想令他下不了台,因为希望他再来约会,于是只得接受安排,踏上车子,可怜乘兴而来,败兴而回。
把友人打发掉.夏彭年将双手插在裤袋里,在街上站了一会儿。
他终于找到李平了。
比起半年前,李平的神态有点呆,眼神中那点不经意的佻皮褪了色,是因为折磨人的生活吧,夏彭年内心一阵炙痛。
她在这个店里,做了有多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