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人还能让尿憋死?你一天木匠没学,都能打家具,学个织席这破手艺,还不是小菜一碟吗?背地里,谁不说念大书有用哇,谁不承认你是大材小用哇。你以为人们心瞎眼也瞎呀?就像我这斗大的字不识一筐,满脑子都是糨糊,哼!修理一辈子地球吧。”
听了这番话我是茅塞顿开,人们对我的评价还不低呢。我好感动。决心试一试。
果然,我去老于家学织席,边学边练,边摸规律,边记笔记。只用一天,我就学会了。而且了解了他家二小子去口外织席混媳妇的详细经过。然后,跟生产队要了20片席的苇子,就在家里练手。
到深秋,地里一望无边的时候。我已经坐着京承线火车,出北口,去寻找我的另一半了。
此时,我仿佛变成了另一个人。自从高中毕业后,我就在以我的家乡那个村子为半径,不出20公里的地方转悠,我生活在一群贫穷落后而又善良勤劳的农民中间,我被生活改造得失去了矫情、软弱、空谈无为、好逸恶劳、不重实际的坏毛病,我似乎真的变成了一个农民。劳动了12年,我真正是苦其心志、劳起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具备了干大事者应受的磨练。但是我并没有失去个性,失去自我,失去追求,我还有当作家的理想。我凭着现代意识,凭着聪明才智,与命运抗争着,在人生之路上下求索着。只可惜这个舞台太小了。
如今,列车载着我延伸这个半径,扩大我的生活面,我是怎样的激动啊。我的心情就像火车突突冒的白烟;心跳有如火车飞驰的铿锵节奏;心声如火车的长鸣。
我愿意接受任何一种生活方式而不愿意固定在那片乡土。更不安于在固定的地点,按祖传的固定模式生活和繁衍生息。
我觉得冥冥之中,似乎有神奇的一个严峻慈祥宽厚的老人,他既把你逼到绝路,又让你绝处逢生;他既让你背沉重的苦难,又馈赠你更多的恩惠;他对你既冷酷又热情;就看你对他有没有深刻认识和理解了。
进了墙子路,出了长城,便到了口外,其实,还没出河北省,我只踏入了兴隆县地界。我按照村西头席子匠的儿子指引的路径,去找他媳妇的娘家。据说,那个生产队离墙子路才15里。
向一个老乡问了路,我便进入了一条山沟。深秋,山谷里阴凉,正值中午,太阳很热。山谷里尽是卵石,傍山根还有小溪在涓涓流淌。山壁陡峭,像是刀切斧劈似的,一路上变换着土黄、赤褐、紫红、赭石、灰白、雪青等颜色。不时有荆棘葛藤从岩缝里伸出来。我挎着一个提包,里面装着织席的工具,手里拄个五尺方杆,像一叶小舟在浪谷里游,又像一个探险的人,只身前进。
出现了一个有许多牲口粪的山坡,越走越高,眼界突然开阔起来。山上黑压压、黄灿灿、红艳艳的果树是些苹果、梨、桃、杏、山楂和柿子。树叶如花漫山开遍。偶尔还能看见没有摘尽的果子,在树上调皮地向我晃着头,有时在一块石头后面,也能看到一两个果子在和我藏猫儿玩耍。
(bsp;我一路观赏,一路品尝,不知不觉到了一个山凹里。房屋倚山而建,高高低低,错落无章,一色石头砌的瓦房,红石黑瓦。油漆的门窗与平原的房屋格调不同,显得雄伟而多彩。我看见一个石头院墙围着的场院。场院里堆着黄的玉米和红的高粱,还有一群人拿着口袋;一群毛驴驮着木头驮架。大概是在等着分粮食。
我走进场院,找到一个人问:“请问,崔茂林在不?”
那人便喊:“茂林,有人找,口里的。”一个二十七八岁的小伙子走过来,穿着带补丁的衣裳,胶皮底儿实纳帮儿鞋,脖子上还围着一个帆布垫肩。
“你是李木子同志吧?我妹夫小于早就打来信啦。”说话带着山音,舌根硬,侉。
“是我,来这儿耍手艺。还要请您多关照。”
“带介绍信了吗?”
“我掏出生产大队的介绍信,他接过来,说声等等,便回到人群,大概是在跟村里的治保主任打招呼。然后他又跑过来,说:”走吧,先去我家,我已经给你联系好了营生。是张家,离我家不远。“
他赶着毛驴就走,驮架上有两大笆篓子玉米棒子。我在后面跟着他。背后传来女人们叽叽呱呱的笑声。
一路上坡,累得我气喘吁吁,额上冒汗。走了大约二里地,,进了一个砖砌的二门楼。他喊了一声:“妈,我妹夫那村的客人到了。”他把我让进正房,一个五十多岁的老太太给我倒茶,还用笸箩端来梨和苹果、柿子、枣倒在炕上,我喝了一口茶,是山楂水。
“吃吧,个人家产的,你们大地方人,难得到俺们这小山沟里来,跟我姑爷一个村的?”
我点点头,打量这间光线太暗的屋子。这是五间正房的东屋。正面是一个八仙桌,两把太师椅子,墙上吊着一个方型喇叭匣子。靠东墙有一个香椿木的二连柜,原木红色自带木纹。柜盖上放着一个古帽镜和一个掸子瓶。窗户纸上糊的窗花已经没有了色彩。炕墙上贴着革命样板戏《红灯记》里李铁梅的剧照。雄赳赳气昂昂的。
“多大啦?”
“32岁。虚岁。”
“怎么还没成家呢?”
“岁数大,又是右派子女。”
“有手艺还愁没个媳妇儿?”老太太坚定地说,“我姑爷来信说,让我给你踅摸一个,这事儿能办。”
我欣喜地点点头,喝了一口山楂茶,挺酸也挺甜。
“这儿,现成的就有一个大闺女,就是东边老张头儿的二丫头,叫张翠花,十八啦,别提多俊啦。七仙女似的。前几个月,我闺女回娘家,她妈还嘱咐来着,让在你们那地方给瞅一个对象呢。";
我心想:我比她大14岁;哪儿成呢?”
“你可得瞒着点岁数,就说26岁;成份也要瞒,就说是贫农。”
我说:“这怎么成呢?太不地道。”
“你呀,也太拗啦。这年月,有一句真话吗?净假话。再说,凡是上这儿找对象的,哪个不是有疤瘌有毛病的?要是好样儿的,不是都在当地说上媳妇了吗?”这老太太直不楞登的一番话呛得我半天换不上气儿来。闹了半天,在口外,这个远离家乡300里的地方,人们还认为我是等外品、处理品,这右派子女的帽子就像宋朝囚犯脸上刻的金印一样,抠不掉,挖不去,走到哪里也带着。又像孙悟空头上戴的金箍儿,怎么也摘不掉,主动权掌握在唐僧的口中,什么时候念紧箍咒,孙猴子就得疼的满地打滚儿。真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