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儿第一次见到楚王是什么时候?
应该是十年前。昭儿清楚地记着那天,爹娘去宫中参加宴会,就在宴会上,她看到了两个小璧人儿,一个是楚王,一个是楚王的同母弟郑王。
七岁的昭儿自打出了娘胎,谁见了不是夸的,唯独那天,她小小的心第一次失落了。因为,所有人的眼睛都搁在了那两个孩子身上,如众星拱月,没人注意她宋小姐了,气得她小嘴儿撅了起来,两个眼睛圆鼓鼓地只管盯着爹娘,可恨爹娘竟也伸了脖子看那两个小东西。
七年来,昭儿第一次知道什么叫“妒嫉”。她妒嫉那两个小男孩儿夺走了她闪光的机会,舔了舔嘴唇,她垂下了眼睛:她恨他们!可昭儿不知道,偌大的宫殿里,还有一个孩子也正低着头咬牙切齿!
这个孩子,是九岁的太子。
太子,多么尊贵,多么显耀,可是,只要“老三”、“老四”出现,他就立刻黯淡了下去,如同是晨星与太阳。虽然他是太子、虽然他是未来的君王,可是,人们为什么都要称赞他那两个兄弟,而且,是当着他的面。那些人难道看不见他么?难道不知道该赞美的是他么?
可恨!
子云与子玉不过是生得好而已。生得好,生得好又有什么用?生得再好,就是长得像神仙,也当不上太子!
每逢这种时候,太子就想起母后这句话来。
一个热腾腾的夏日,宫人领着一脸油汗的他去母后宫中请安,见了他,母后忙令人拿手巾来擦汗,自己却抱了他坐在身旁,拉过手儿问长问短。
“瞧这一脸的汗,做些什么呢?”母后问,一边仔细地给他抹去汗水。
“才和三郎打架哩。”他扭着脸说。
母后拿手巾的手立时停住了。
他委委屈屈地、几乎是抽咽着说了来之前和三郎打闹的事。他说他被三郎欺负了,因为三郎生得好,父皇、宫人们,全喜欢三郎,全帮着三郎,然而他就全没想到是他先动的手,而且,他是三郎的哥哥,两人之间差了近三岁。
待他诉完,母后命人拿来一盏西瓜汁给他喝,自己在一旁看他喝完后张口说了一句,说得一旁打扇的小宫人眼睛一闪,差点跌了扇子。
“哼,生得好,生得好有什么用?生得再好还不是跟他那死鬼娘一样,生得再好也没用!也当不上太子!”
宴会进行到中间,就见大人们举着玉的、金的酒杯满口说着昭儿一句也听不懂的话,真是烦哟。扭来扭去,终于扭到被娘看见了,于是才得了机会出去。临出去前,娘贴着她的小耳朵说不要乱走、乱动,松口气就快些回来。
她答应了,被宫人带到了殿外。
宫里的房子真多啊,还大,比家里的多多了,大多了。站在台阶上,她瞪了眼睛看着,却在眼花缭乱间突然看见那小璧人儿中的一个,那个大些的楚王也出来了。
“快叫‘殿下’!”拉她的宫人弯下腰说。
“殿下!”她大大地喊了一声,虽然不情愿,但她是个听话的孩子,总是能叫大人满意。
谁知,那小璧人连头都没抬就走过去了。
气死了!
小昭儿还从来没被这样轻视过。在家里,爹娘、哥哥、姐姐、奴婢们,谁见了她不是满脸的笑,一口一个“乖乖”、“亲亲”、“小美人儿”的,可是……这个楚王,这个还没自己大的小子,竟然这样对自己!
绝不能放过这小子。
她暗暗下了决心,一定要教训教训这狂妄的家伙。
于是,她闹着,要宫人拉她四处走走。然而,她要求走的正是楚王走的那条路。
最后,她没法向前走了,因为那小子停住了。
楚王来到了一个湖中间的亭子里,身边只有一个内监、一个宫人,且都等在亭子外。
机会来了。
她一路蹦跳着跑到了亭子里,内监和宫人注意到了,没人拦阻,毕竟,她是当朝宰相、最有影响力的文臣的小女儿。
那狂小子,尚不满七岁的楚王殿下正坐在亭子里,低着头,膝盖上摊着一本书。
好啊,趁他看书的时候。
于是,她轻手轻脚地走了过去,眼睛看着亭外的湖水。
她走近了。
这小子还没抬起头来。
她行动了。
右手大拇指尖的武器,那涂着橙红色凤仙花汁的指甲,狠狠地挖在了楚王的右手背上。
橙红的指甲、羊脂白玉般的手背,对比鲜明。
那抹橙红深深地陷在了白玉里,如同一弯月牙儿。
楚王抬起了头,没叫、也没哭,只是看着她,直看到她放开手,直看到她落荒而逃。
那是一双怎样的眼睛啊。
她永远也忘不掉。
那么黑、那么亮,最明亮的夜明珠也比不上吧。睫毛闪动着、有晶莹的露珠沾在上面。
那天晚上,她在床上缠磨了好一会儿才睡着觉。就着微明的月光,她举起自己的右手,左看右看,直看到两眼发酸,渐渐地合上……
第二天,她开始害怕,他怕楚王告诉皇帝陛下,他害怕皇帝陛下派人来抓她。她担心着,小心眼儿里满满的,但是,一天、两天、三天……直到她忘了此事,还是没有人来抓她。
那日,想到十年前自己用指甲挖楚王的事,昭儿暗笑了一回。那时候的自己,是多么的可笑啊,还好,楚王年纪虽比自己还小几个月,度量却着实大,竟没告诉人。
披了大红的赤狐领披风,手撑着一顶青绸油纸伞,昭儿一个人在花园里走着。可巧,水池边几株红梅已经开了,艳如胭脂,映着飘洒的雪花,远望去恰如那仙灵妙境般。
“好梅!”
“好梅!”
昭儿一惊:竟然有人和自己说同样的话。愣了一愣,方辨出那声音是个少年人。
是谁?
她四顾张望了一会,只见白茫茫一片,哪里有人?
撑着油纸伞的手不禁抖了一下。
定了定神,她使自己相信:这是在自家园子里,不会有什么?况且,这些天来探望父亲的人多,府里的护卫也比往日紧严些,那些……那些街谈巷议的东西,应该不会出现在堂堂宰相府的花园里。
然而,她还是想知道这是谁?
“是谁?快快现身!”
她摆出了小姐的款儿来,威严地喊道,冲着那纷纷扬扬的雪花。
“是我!”
一声朗润如玉石般的清音划破沉寂,带着雪花的凉意飘入她的耳中。
随即,一声靴响……
她呆了一呆。
梅树后,闪出了一个少年。
纯白的狐裘,几同雪色,衣领上方的那张脸……夺走了她的呼吸!
“我叫子云。”
她兀自呆立着,少年却淡然一笑。
“子云?”
她偶人般重复着,哪里知道,“子云”这个名字,如同一粒种子,已落入她的心田,从此扎下根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