洁白的床上静静躺着脸无血色的情人,看着慢吞吞往下滴的药液,夏洋坐立不安。他在自责,认为这是自己一手弄成的。长期流言蜚语的侵害和现在剧痛的打击,他明显地憔悴和苍老了。他瘦得两个眼窝深陷,颧骨凸起。
杜鹃在努力把眼睛睁开瞪大,望着夏洋似要说话。她凝住许久才问:“洋,你真的要走吗?”
“我真的要走!”这个时候,夏洋根本不想谈这些,但杜鹃那双失去光彩的眼睛似乎有种不可抗拒的力量:他必须回答她。
“不过,不是因为最近的事。我早就有这个想法了,只是不敢告诉你。”夏洋是那么诚恳地解释,他希望杜鹃能明白,能放得下。
杜鹃听了这话也许真的会减轻她的痛苦,她笑着说:“真的吗!?”只是她的笑容里蕴含着一种苦涩。
“鹃儿,你要坚强点,安心把病养好。”
夏洋说这句话时,喉咙哽咽着,声音嘶哑。令这句话在不经意间笼罩上一种生离死别的哀伤。
话音刚落,杜鹃便禁不住放声痛哭起来。泪珠似断珠落下,枕头也湿了一大片。她呜呜咽咽的哭声,是那么心酸,凄凉,绝望,却又充满期待。顺风婶偷偷用衣袖拭着眼角,她也忍不住悲伤落泪了。夏洋坐在床边的小凳上,低垂着头,握紧杜鹃的手。他用力地咬着下唇,喉结还在动。
病房里悲伤的气氛在弥漫。
杜鹃在医院里难熬极了,简直是度日如年,仿若隔世。夏洋与阿妈一直在旁边陪着。这样她就更觉得愧疚,更难过,觉得自己像个包袱。其实,夏洋是可以回去学校工作的,有阿妈一个人陪伴杜鹃就可以了。只是夏洋现在的心情根本不可能安心工作,他干脆继续请几天假,好陪在杜鹃身边。也只有陪着她,他才更好受些。实际上,杜鹃的病也没什么,医生已经做过详细的检查了,只是说病人身体虚弱,情绪低落,受了伤寒所致。医生还建议她回去好好休息,不要再受寒受累。
杜鹃得病住院的消息,当天上午紫云便在电话聊天时告诉了杏子,杏子很快就把消息告诉了她的老板欧维。只是欧维还来不及去医院看杜鹃。也许是因为有夏洋在,还没轮到他操那份心吧,所以直到叫杏子让紫云了解清楚杜鹃在医院里的情况后,才打算去看望杜鹃。紫云学医时的一位好同学正好是杜鹃现在的护士,她想要了解杜鹃在医院的情况是件容易的事。
这是杜鹃住院的第四天,欧维、杏子、紫云便一起前往医院看杜鹃。欧维拎来了好几大包东西,全是些上等名贵的滋补品。很显然是同来的两位女伴帮助他挑选的。杏子和紫云尽是说些让杜鹃开心的话,然而杜鹃的心却在想别的,她根本不可能真正的开心起来。杏子和紫云不知道杜鹃的心痛。紫云从专业的角度劝告杜鹃平时要注意这注意那。然后拿出欧维买来的燕窝、人参等滋补品教顺风婶如何炖来让杜鹃调理身体。而欧维绝不会忘记关心一下医药费用,问一声要不要帮忙。
夏洋并不欢迎欧维,没有与他说一句话。知道欧维要走了,夏洋才抬头看欧维,四目相对,目光中充满敌意而又互相鄙视对方。
台风过后,气温又渐渐回暖。岭南的冬天总是姗来迟,在一年之中也是极短暂的,它是夹在秋季与春季之间有飘即过。若不是偶尔有冷空气袭击,整个冬天也酸得上是和暖,人们的羽绒大衣穿不上几次,冬天便过去了。与秋天相比,冬天早晚的气温降得特别明显,也降得特别低,雾霭很浓。这样的气候,人们非常容易感冒。天气也很干燥,到处尘土飞扬,物体上落满了一层厚厚的黄尘。台风送来的雨水,把公路、房屋、树木等物体上的积尘一扫而光,整个小镇都焕然一新,空气绝对的清新,大街也绝对的干净。只是雨水充分湿润的大街,依然水气很浓重。旧街道里还有些低洼积水。街道“宣传栏”里张贴的“消息”、“通知”、“招聘”让风雨刮飞了,侥幸逃过这一劫的也给横扫得残缺不全,字迹模糊。旧街道两边高大的老树上,叶子在生理上的自然脱落及台风的搜刮下,几天便落光了。光秃秃的枝桠纵横交错在小镇上方的天空。某个大树枝桠上的鸟窝竟然安然无恙地高高在上。柳树也脱光了浑身的绿衣,纤瘦的枝条飘荡在阳光中微雨里。越秋过冬的柳树比起沐春浴夏的披绿垂丝又是另一番韵味,经历过沧桑的人们会更喜欢赤褐色的枝条稀稀疏疏地从高高的顶端垂下来的那种美态。
杜鹃出院了,但身体依然虚弱,但精神还可以。她逐渐振作起来。她的思想在变化,在她看来,自己能从死神的手里挣脱是那么的幸运。这次起死回生的经历让她更懂得珍惜生命,珍惜她生活中拥有的东西。人言的可畏不可能会把她再次击倒了,比起生命,其余的一切都要轻得多。只是夏洋的走与不走还牵扯着她的整个身心,这对她又是一种致命的打击。她希望自己能坚强些,再坚强些。尽管杜鹃内心仍然充满对未来的希望,但是她完全丧失了昔日的活泼与开朗,变得相当抑郁,敏感。
夏洋看到杜鹃渐渐好起来,悬着的一颗心也终于放了下来。但是他依然烦躁,郁闷,心痛,为自己,同时也为杜鹃。
夏洋还是常常去看杜鹃,但是彼此之间仅存留的那点感情日趋冷淡。他们聊的话题已经与爱情无关了,更多的是相对无言。相见的时间比不见面时更难打发。谁都不想说话,谁都怕说了勾起对方伤感的话。杜鹃清楚自己不需要再为他们的爱情操心了。尽管过去所做的已经毫无意义,但是她并不觉得可惜。她知道夏洋终究还是原来的夏洋,跟她刚认识他的时候一样,像一颗星星,只能永远闪耀在她心灵的上空。
3
电视、广播、报章在大张旗鼓地进行征收新兵的宣传。“一人当兵,全家光荣。”“国家兴亡,匹夫有责。”等标语随处可见。每年这个时候就有大批青年人踊跃报名应征。一些外出打工的青年也回乡报了名,一些终日游手好闲的青年也报了名,正在上初中的一些学生也去报了名,还有一些在单位混不下去的青年人也报了名。对于所有应征的青年人来说,参军是一条出路,为他们这些“山穷水尽疑无路”的困顿者带来了“柳暗花明又一村”的希望。将来或许会有个好前途,对自己往后的人生或多或少地影响着。夏洋满怀希望,在正式公开应征的第一天就去报了名。接下来是等着各种体检。然后,单位批准了,家父默许了,哥嫂无语了。春红惋惜他不能与金凌结合。杜鹃什么也不说不问了,只有默默地为他祝福。她没有权利去拖住一个要寻找理性,寻找出路,寻找自我的人。
年底,夏洋便随着冬天的步伐远离了小镇。他在一片锣鼓喧天的欢送声中踏上了人生的新旅程,去遥远的西部追寻自己的另一种人生。
送别夏洋的这天,天气十分坏。凉飕飕的风夹着霏霏细雨,摧送着离别的人儿。送别的气氛比想象中更凄凉。狭窄的镇政府篮球场上,站满了送别的人们,年轻人穿着一身橄榄绿,十分醒目,英姿雄发。他们的脸上充满自信和期待,但多少带点离愁。父母的送勉,兄弟姐妹的道别,亲朋学友的握别。最催人断肠的是情人间的离别,此去隔阻万水千山,情丝扯断,各分天涯。
夏洋的亲友同事在他临走的前几天纷纷上门祝贺。家里也替他拜祭宗祠,替他请客,单是应付这些酬事就让他够疲劳了,并且他没有一夜睡好。送别的这天他就一副疲倦的样子。但是他穿着绿色的军装,戴着军帽,胸前佩戴着大红花,身体依然伟岸挺拔,英姿飒爽。此刻,他的眼睛红红的,心情沉重。虽然这场痛苦的爱情在一番持久的挣扎后将要结束,但是对杜鹃,他仍然放心不下。同时,他的深感对不起老父亲,此后不能在他身边照顾他了。
细雨纷飞,人们在互相诉说着离别的前的珍重。夏洋在紧紧地握住杜鹃的手。爱情此刻还存在着,下一刻钟就要宣告结束。因为心情复杂,悲恸过度,要说的话也凝固了。杜鹃乌黑的头发上沾满了一层白白雨水,夏洋帮她拨了拨头发。本来出门前杜鹃还记得要戴上那顶漂亮的毛线帽子。那是她那次大病住院时,夏洋给她买的。雪白的帽子,顶上是个毛线绒球儿,两边还配上条小辫子。夏洋说她戴上了就像童话里的小公主一样美,很卡通很可爱很甜美。杜鹃知道今天的天气很坏,早就准备好戴上那顶毛线帽子来保暖。可是不知道为啥,杜鹃出门时偏偏忘了,她什么都带上了就只差顶帽子。杜鹃后来依然想不明白自己当时为什么就偏忘了那顶漂亮的毛线帽子。
杜鹃的双眼噙着泪,只是没有哭出来,她在咬着嘴唇,强忍着悲痛。因为她想让夏洋走得放心点。可是夏洋知道杜鹃的痛苦,他宁愿看到她痛痛快快的哭一顿,的心里更好受。两人依然只有抓住抓紧对方的双手,的姿势久久地没有变化,等待着分别时刻的到来。似乎一分别就可以卸下旷日持久的痛苦和累。此刻,谁也不会搂住对方,谁都没必要这样冲动。他们在静静地等待着分别,等待着下一分钟或者下一秒钟,那时他们仅剩余的那点温情就必须埋葬,永远消逝。
夏洋临别前说了自己的两个心愿:他真心希望杜鹃跟欧维在一起;也希望自己的父亲跟杜鹃阿妈结合。
而杜鹃在恼恨夏洋,觉得他像抛掉一个物体一样把自己扔给欧维。她内心极度痛苦,思想在斗争,脑里不断地回旋一句话:我决不会这样做!她知道其实夏洋心里也极度的悲伤。杜鹃不知道自己后来确实没那么倔强,夏洋的话是百分之百的预准。
送别夏洋后,杜鹃的情绪完全失控了。她放声哭着拼命地跑上公路,跑进苍茫的田野。
入冬的田野只剩下干褐的矮稻秆。烟雨弥漫了田野,看不到它的边际,杜鹃在它的怀抱里像一只逃命的猎物,发了疯似的向前跑,滚,爬。她跌到了,爬起来。又跌倒了。又爬起来。她的运动鞋,牛仔裤,羊毛衣都沾上了泥水。手掌让干硬的稻草秆划破了。头发也给雨雾湿透了。可她根本不知道或者不在乎,不理会。她只顾拼命地往茫茫的原野奔跑,迷蒙而寥廓的田野上,她像一朵找不到落脚点的蒲公英,不停地向远方飘去。旷野此刻是那么难以越过去,好漫长的跋涉,前方遥不可及。
终于越过了田野,她要淌过那条浅水河。小河水冰冻极了,她颤抖着想要顺利走过去,却让河底下的石子滑到了。她几乎整个人扑进水中,她的右半身衣服湿透了。她拖着沉甸甸的身子艰难地爬上沙洲地。一只丧家狗一样,浑身哆嗦,脸色跌青,嘴唇发紫。她哭喊着站起来,摇摇晃晃地向山脚走去。脚下踩着层层叠叠的枯枝败叶,她的双脚再次难以前进。
当她爬上了山坡时,便向着大山竭声哀嚎,泪水汹涌而下。山谷中回荡着她嘶哑干涩的绝望声。
她终于支持不住了,累得扑倒在一棵树下时断时续地抽噎着。
她哭累了,哭够了,趴在地上几乎睡过去。
远方的小镇,高楼林立在一片烟雨霏微之中。只有那条柏油公路和曲折的小河在鸿蒙之中发着亮白的光。小镇睡在氤氲里,人们不晓得他把两个年轻人的梦捏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