婆娑,曲径通幽。
瑶琴映月影,月影照佳人。
他就这样在竹林的石径中立了小半个时辰,远远望着背对着他的佳人。他不敢上前,他害怕看到那张脸,瞬间,他竟有些失神恍惚。这十八年,他是不是只是做了一个梦。十八年前,他也是这样,远远地看着她,一袭鹅黄衫,恍若仙人。
她不是她。她着一件月白色秋裳,不是那飘然欲飞的轻衫;她在弹她作的曲子,而他初见她时,她却在对着他起舞。这里没有他,只有他。
他定了定神,终是悄声走近。石阶的月季上,摆着一本曲谱,在十五的月光下,竟能看得分明。
“弹的什么曲子?”他开口打破这幽夜。
“师傅?”她显然没料到身旁有人,太专心看着这曲谱,竟没注意到石阶上的影子。
“师傅你可吓着我了!”她有些嗔怪,噘嘴说了一句,旋即又上挑了唇角,清脆地笑。
“为何换上女装?”到底是三十几岁的人了,他很快收起对曲谱的关心,转而问起她的着装。
“师傅不觉得这样更好吗?”
她大概没有意识到恢复女装的她,是多么的令人遐想,但凡是男子,没有几个不为心动的吧?可是她明明知道她的母亲是谁!或许有些事情,是没有人能拦得住的,就像命运,不管世人怎样阻拦,该发生的,还是会发生,每个人的命运不尽相同,它真的能够人为被改变扭转吗?罢了罢了,他所见和所经历的告诉他,不能。
他慈爱地笑笑,“既是喜欢穿,穿也无妨,再过六日你就该出师了,你住在这竹苑,平常也少有人踏足,少出去便是。”若是其他弟子知她是女子,平白会生出多少祸端!
她是个多伶俐的女子,怎么会不明白师傅的意思!平日里,就有师兄们拿她说笑,“玄音,你要是个女子,这天下的女子,怕是都要无颜色了吧?亏得你是个男子,她们才敢出来招摇。”
“知悔,为师想问你两件事……”
她看他,并无责怪的意思。
“师傅尽管问便是。”
他知道这时候,倒不如直说来得好。有些事情,他知道她一直知晓。
“你这曲谱,可是你娘的遗物?”
对于丰文俊,她从不相瞒。或许在外人看来,她笑骂不羁,洒脱娇纵,唯独在师傅面前,她倒是像个乖顺的女儿家。也许从心底里,她的亲人,只有去世的爹爹,从来都不是娘,更不是二娘,而是眼前的丰文俊,这个教导了她整整八年的师傅。
“师傅说的不错,这便是上月,我家里捎来的物什。”
“家人可曾给你带什么话?”他见过这琴谱,她那时在窗前书这本谱子,好几日不曾合眼,心事重重蹙着眉,停停写写,总有个七八回。
“有。蕊珠说,等我学成回府,二娘就会为我安排婚事。再无其它。”
看来,她并不知道这琴谱的秘密。他倒是松了一口气。
“那你怎么想?”
她倒是完全没有半点女儿家的娇羞,似是说一件于己不相干之事,“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听说我要嫁的是当朝三皇子,于我总不至于亏什么。”
听起来,她像是在做一桩很不错的买卖。
“既是你自己选的路,那就好好走着,不要后悔吧!”
他似是说给她听,又是说给她听,尽管她已离世多年,但总是个抹不去的影子,时不时在他眼前晃过,又在他心里扎了根长了刺,他想拔去,已尽量不去想,不去回忆,可原来,越不愿意想越是容易想起。他也遇见过或温柔或魅惑的女子,他也想过快乐祥和的日子,可竟再也没有一个女子,能跟她相提并论,莫说相提并论,哪怕是及上她的一半。就是她,那样的像她,也不能和她相比。她有两个梨涡,她精通音律,她在莲池边起舞,她自创琴谱,她唱起歌来,连婉转的黄莺也及不上她的十分之一。她谢世后的两三年里,他起初不愿意相信,她谢世后的六七年里,他甚至有些隐隐地恨她,是她让他不能过着像寻常人那样幸福的日子,是她让他对任何女子都瞧不上眼,可最终,这恨还是被深深的爱恋所掩盖,转瞬就会消失得无影无踪。这样反反复复六七年,他甚至已当成一个戒不掉的习惯。
如若不是今夜她的琴声,他以为在这一年多的时日里,他已渐渐淡了,原来不是,却是比任何时候来得更强烈。说淡了,只是他自欺欺人地麻痹着自己罢了。
“师傅?”她看他脸色微微变化,以为是这凉秋夜里刚刚起的那一阵风的缘故。
“啊,天都快亮了,”这话,说给自己听,也是给她听。
她等着丰文俊的第二个问题。
“这瑶琴,可也是家人一并拿来?为师记得,只教了你十三弦琴。”
“不,这瑶琴是爹爹去世以后,二娘命人拿过来的,已有几年了。师傅既已教我十三弦琴,还用怀疑我摆不平这六弦琴吗?”
她的脸上,写满了骄傲,就如十几年前,她跳舞收势,得意地望向躲在廊柱后的他。
人生若只如初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