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倒要快一点,早几分钟到号房,就多几分钟休息时间。所谓“出工如牛,收工似猴”,是女囚们对付改造的本能。秦队长戴着个大草帽,像个极肥硕的蘑菇在一边押着队伍,时不时暴躁地喊:“走快一点!送葬吗?”
人们加快几步又慢下来。来到这里的女囚除了练就一张不怕羞耻的厚脸皮以外,更需要耳朵眼里安上个能自动开关的瓣膜——遇有不爱听的训斥,泼脏水似的海骂,瓣膜便自动关上,来一个“聋子听不见狗叫”——这又是女囚们保护自己的一法。
队伍中间,柳薇怯怯地走在五组组长谢萝身边。五组人称“脑袋瓜组”,这个组的女囚多一半是脑袋瓜出了毛病。右派、思想反动、宗教徒、反动会道门等等都在这里。谢萝是个右派,又瘦又干,三十五六岁,她的性格也像她的长相,干木橛似的又艮又倔。她在一家报社当记者,具有这种性格的人照例是很难得到领导欢心的,于是尽管她勤勤恳恳地工作,1957年报社领导还是赏给她一顶“右”字号的桂冠。1960年更升级处理送她劳动教养,让这讨厌的家伙尝尝铁窗滋味。谢萝大概一直“背时”。要是报社领导“开恩”五七年就把她划为“极右”劳动教养的话,至多三年就能解除。因为劳动教养期限最长三年,至于解除了能否自由那是另一回事。可是领导偏偏晚了两年送她进来,正当该解除她的那一年,上头下令:“右派一律严管!”结果六年过去了,她送走的“同窗”至少也有几百,自己还在这里原地踏步,还得吃这里的窝头。
“我犯了什么新罪,给我加年头了?”她问队长。
对方摇摇头。
“为什么我不能解除劳教?”
对方还是摇摇头。
循规蹈矩的麻秸杆儿成了“无期劳教”,在女囚中的影响出乎队长们的意料。议论像传染病似的蔓延开来:
“不必瞎起劲,积极争取管什么用?该走的到时就走,不该走的再守规矩也是无期。麻秸杆儿掉了个树叶还怕打了脑袋呢,现在还蹲在里头呀!xxx到这里又犯前科,到时候一样走人……”
队长们听到这种议论很恼火,可是她们也没法子,上头没有命令!不过她们也愿意队里有个把老囚,对新来的人到底可以起个示范作用。于是,“多年的媳妇熬成婆”,麻秸杆儿谢萝居然当上了组长。
年复一年以泪洗面,使谢萝那双深陷的眼睛即使在笑的时候也带着一种凄惨的悲凉。这倒赢得了柳薇的几分信任,姑娘不知不觉往这位“老号”身边靠了靠,曾经受过刑事犯欺凌的谢萝,看看这个“同类”,心里涌起一阵怜惜:“多大了?”
“到下个月满十九。”
“是学生?”
“嗯!”
“哪个学校?”
“xx大学化学系二年级。”
哦,上学够早的,谢萝又看了她一眼,姑娘深深地低着头,只能看见一只粉红的小耳朵露在浅蓝的头巾外。
“怎么进来的呢?”
没有回答。过了好一会儿,柳薇拭去一颗泪珠,低声说:“偷书!”
“呀!多可惜!”谢萝忍不住喟叹。
柳薇的戒备又去了几分,她抬起头来说:“就在新华书店,是两本精装的分子化学……我……我买书的钱给小偷扒走了……就……就……”
“书呢?”
“书店当场收回了!”
“初犯,怎么至于判两年劳教?”
“学校建议的,因为我家成分是资本家,怕我再偷学校的东西……”
是了!成分不好重重地判,这是常规。谢萝细细端详这张稚嫩的脸,不由得倒吸了口气,怪不得柏雪和林金生为她发疯。浅棕色心形脸蛋,双颊轻晕一层浅红,仿佛一颗刚熟的“五月鲜”早桃。五官的分布恰好符合美容专家所谓“黄金分配法”:眉毛和鼻根在脸庞纵线的第一个三分之一处;鼻尖在第二个三分之一处;嘴唇在鼻尖至下巴的第一个三分之一处;两眼的瞳孔连接线基本处在脸庞纵线的二分之一处……俏皮的翘鼻子,圆圆的小嘴,弯弯的双眼,长睫毛像两把小扇子忽闪忽闪地拍着,又带着几分小猫般的爱娇,这种脸型如果微微一笑,该是多么撩人,可是此刻却布满愁云。谢萝登时觉得大王队长调她到五组这一措施十分英明。小偷一般应分到二组或三组。柳薇在三组引起纠纷,按常规可调二组。可是二组有个越剧团里的小生南宫玉,也是柏雪、林金生一流人物。在漫长的六年里,谢萝亲眼看见只犯了一些轻微罪行的女青年“熏陶”了几年,“毕业”时“坑偷拐骗流”五毒俱全。不过调到五组就能保护柳薇一尘不染吗?谢萝叹了口气,觉得很难预测。
队伍拖拖拉拉地进了葡萄园,两个人一行,对着脸修浇水的畦埂。谢萝把柳薇安排在自己身边,经过一冬一春的上冻开化,畦埂都酥了,一碰就塌,等于从头做起。麻秸杆儿似的谢萝和毫无经验的雏儿柳薇合作,进度如蜗牛爬墙,到上午十时休息的时候,两人刚做了一条畦的五分之二,而定额是一人一天两条,身为组长的谢萝心里直起急,但她实在累了,坐在畦埂上不停地喘气。柳薇觉得自己拖累了组长,咬咬牙低着头不断地铲土。
瓦妖三(2)
“休息吧!”谢萝招呼她。
“我不累!”柳薇头也不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