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野不知道乔乔此刻在想什么，他自己却在这异样的沉静中感慨良多。曾几何时，他和无数青春少年一样，幻想过有朝一日陪着自己红袖添香夜读书的女孩究竟是个什么样子。在他还对世界充满热爱的年代里，他曾经追过女孩，也有很多女孩对他念念不忘，但始终都没有过年少时无比憧憬的那份心动。

此刻，坐在这个女孩面前，半明半暗的光线里，原野的心却有了异样的萌动。原本以为自己的头早就被酒精麻木了，自己的眼睛也在女人虚假的笑容里花掉了，却不想当初在那个肮脏的地方，还有这样一个清新的女孩被他遇见。

如果她没有在那种地方做过事该多好，如果自己用不着在乎别人的眼神又该多好，但这些只是如果。如果没有这些如果呢？

世界只是捉弄人，把人的微笑勾引起来，再狠狠泼上一桶冰冷的水。好在，那微笑还存在过，有过曾经就已经足够了，以后恐怕连这小小的满足都未必会有呢。

他闭上眼睛，只听得见微微的风声，心里越来越安静。十年来，他一直在躁动与喧嚣中奔波着，即使睡梦时都常常置身于各种是非里，对他来说，这份宁静真是足够奢侈的。

“我要走了。”乔乔说话了。

“什么？”原野一时没有反应过来，这份宁静忽然被打破，让他感到惋惜。

“我订了明天的火车票，准备回家。”

“去看望父母吧，什么时候回来？”

“不回来了，回去找份工作，再也不回来了。”

原野瞪大眼睛，此时屋子里已经差不多完全黑了，他看不清乔乔的表情，但这轻柔的声音瞬间便在他心里深深割下了一道血痕，痕迹很细，却深不可测。

乔乔的声音飘忽，没那么坚决，也许只要原野开口挽留，那份宁静仍然是属于他的，可他的嘴唇抖动了几下，终于没有说出什么。他明显感觉得到乔乔的失望，但他的手始终是张开的，自己也无法握紧。

“给我留一个地址吧，我回家的时候，可以去看你。”他终于说话了。

“不用了，离我远一点对你比较好些。”

“你是不是觉得我很龌龊，连自己喜欢的女人都不敢接近？”这句话说出得很突然，连原野自己都有些出乎意料，他的心里一阵狂跳，和乔乔之间在肉体上的亲密已经有过，语言上的坦露还是第一次。

“不，是我自己太脏了，你和我接近一点就会把你染脏一些。这几年你一直在照顾我，我已经很感激了。”

“照顾”，原野苦笑了一声：“把你送到别的男人身子下面，这就是我对你的照顾吗？我只不过是一个利禄熏心的小人，连我自己都瞧不起自己。”

“如果我不是一个‘小姐’，你当然也不会这样对我，至少你把我从一个烂泥塘带到了岸边上。我没那么多的奢望，这样对我我已经知足了。”乔乔的声音越来越低。

原野站起身，凝望了乔乔片刻，取出一张卡放在茶几上，说：“这里有20万，你拿回去做点小生意吧，也好照顾父母。”

“不用了”，乔乔的声音依然平淡，“我母亲昨天已经病逝了，我用不着这么多钱。”

原野怔住了，他机械地走过去抱住乔乔的头，乔乔的脸上没有一滴泪水。她的身子瘦的仿佛只剩下了骨头，一种强烈的痛从原野心底深处撕裂出来，他的泪水大滴大滴地落在乔乔的头发上，不知道为了乔乔还是为了自己。

有个声音在他的喉咙里高叫着：“留下吧，留下吧。”可他的嘴唇却完全不听使唤，只是无能地颤抖着，什么也说不出来。他感觉有些东西越飘越远，想伸手捉住，却一点力气都没有，那东西最终消散在黑暗深处，永永远远地消散了。出门时，原野手里多了一张纸条，风越来越冷，只有这纸条还有一些暖意。他紧紧握住，生怕被风吹走了。

21

“格林先生，这就是我们的宗地。”林路华指着远方的海岸，用英语对这个高高壮壮的英国人说。

用壮来形容格林似乎已经有点不够贴切，他身高2米左右，腰围几乎快4尺了，进门的时候总是让人担心会塞在那动不了。

“多么美丽的大海，真是上帝的杰作。”格林兴奋地大叫着。他的双手张开，仿佛在描绘着美好的蓝图：“这里一定能建成一个中国最了不起的度假区，我一直想找到一块足够大的土地，让我最好的设计能在上面变成现实，它将是划时代的，几百年后都能被人们记住。”

林路华知道英国人有时候喜欢夸张一点，但还是被格林的热情所感染，笑着说：“我把海分成两种，一种是自然海，另一种是城市海，但像c地块这样能够集合自然海之壮美与城市海之便利的大型宗地，在中国的确是很少见的。”

“我会把他设计成一个大型的别墅区，真正的villa社区，而不是house，这个面朝大海的南向缓坡，正好把一个个家庭自然隔开，它们有机地结合在一起，却又各自独立不会形成干扰……”

林路华苦笑着打断了格林兴致勃勃的演说，摇着头说：“对不起，格林先生，我忘记告诉您规划部门对c地块的控制条件了，这块地的容积率要求是4，做villa和house恐怕都难以实现，就是做一些townhouse也是很困难的。”

“4？没错吧，林先生，这么美的大海边上要这么高的容积率，而且你看”，格林转过身指着身后的世外花园说：“要是4的话，就只能以高层塔楼为主，建成后这个小区，还有后面的，以及后面的后面那些小区的居民就再也看不到大海了，他们看到的只能是一些钢筋混凝土，这是违背人的天性法则的，它伤害了整个城市！”格林的表情很严肃，仿佛被挡住的是他自己家里的观景窗。

林路华点点头，叹了口气说：“这个我也想过，但这是c地块的摘牌条件，不同意我们就得退出这块地的竞争。”

“我们可以向市长先生提出意见，让他改掉这个控制条件的。”格林说的很轻松，显然不太清楚这个要求的实现有多么困难。

林路华知道有些东西很难解释清楚，只得说：“我们已经把意见反映上去了，但在新的控制条件没有下来之前，还得按照这个要求来做规划图才行。”

“对不起，林先生，你能让我考虑一下吗？这样的规划做出来，会成为东城持续发展的一大阻碍，它让一个充满活力的海滨城市，变成了一个自然资源匮乏的内陆城市，从一个有着25年经验的规划师角度来说，这是违背我的专业道德的，我需要好好考虑一下。”格林的脸色有点凝重。

林路华对这个超级壮汉肃然起敬，他没有说什么，只是点了点头，也许他也希望这个规划方案永远设计不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