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得很准,不过,这触感,似乎是——一只手?
这样的认知或多或少打搅了睡眠,她勉强睁开眼,恍惚了一会儿,这才发现自己旁边不知何时多了一个人——这种专横搂着自己入睡的姿势,只属于一个人特有。
“这么晚?”窗外漆黑,她侧耳聆听,除了时不时的冷风呼号,周遭一片寂静,想来时辰已是不早。
“在配一道方子,费神了些。”仇于新将脸埋入她的颈窝,嗅到的,是淡淡的药味。等了一会儿,不闻她再发问,有点奇怪,拉远了些距离,黑暗中,仅能看清她脸庞的轮廓。
“我听梅儿说,刘大婶莫名其妙长了舌疮,口不能言,连嘴唇都肿得似猪肠,连话都说不清几句。”俞清婉似不经意地开口道,“模样见不了人,逢人便躲呢。”
“哦,是吗?”仇于新应声,语气淡漠、事不关己,“那她真该找大夫看看。”
“我以为你知道。”嗯,口气中有淡淡的掩饰不住的不屑一顾,这一点,她还是听得出来的,微微仰高了些头,唇角弧度上扬,“外头的风言风语,我也听到一些……”
“蜚短流长,尽是些叨嘴壳的事,你理会那么多干吗?”他不客气地打断她的话,拒绝听那些闲言碎语,手伸到她的肩后,将被子向上提了提,将她盖了个严严实实。
她摇摇头——这可好,有了他的加入,不但不冷,鼻尖居然开始冒出密密的汗珠。
“你觉得梅儿如何?”安静了片刻,她在他怀中动了动,低声问她。
他瞪她,即便知道在黑暗中,再怒气冲天的眼神也丝毫无法震慑她。
没听见他吱声,她又开口道:“其实,梅儿也不错的,心灵手巧又善解人意,撇开家世不说,她比那沈家的大小姐,要明几分事理……”
“你上瘾了吗?”提醒自己她是个病人,所以一忍再忍,谁知道她居然得寸进尺,也不曾问他的意思,就擅自作主起来,不免有些愤怒,“你什么时候跟姓刘的婆子学的?你是当真以为自己死定了,所以提前安排后事是不是?”
盛怒中出口的话未免有失妥当,等他意识到自己的失言,话都已冲出了口,收也收不回来。
她没答话,耳边尽是浅浅的呼吸声。一时间,他未免懊丧起来,抹不下面子,翻了个身背对她,侧卧着闭眼假寐。
“仇——于新?”声音断了一下,有些犹豫,而后又连贯唤出他的名。一只手,搭上他搁在被面的臂膀,冰凉凉的,然后,又是几声压抑的咳嗽。
低咒了一句,他迅速回身,拉过那只手放回怀中,握在自己的手心揉搓熨暖。
“我还有多久?”她低低地问,嗓音有些沙哑。
他的动作顿了顿,而后揉搓的力道更大:“什么还有多久?”
他在装傻,别以为她不知道。被他揉着的手已有些发疼,可见他对这个问题,也很敏感。好吧,既然他不愿意点破,那就由她说得更明白些好了。深吸了一口气,她力图将一切说得漫不经心:“我是说,离我寿终正寝还有多少天,我想利用这段时日,将后事安排得更圆满一些。”
“你是故意惹我?”他放开她的手质问,随后意识到语气过于生硬,恐怕会吓着了她。叹了一口气,稍微缓和了下自己烦躁的心绪,探出手,想要摸她的发,缓和尴尬的气氛。不料她瑟缩了一下,触到了额头有些凹凸的疤痕。
感觉到他的手停驻的部位,她的手,慢慢向上,覆盖在他的手背,轻轻地问:“你是在猜测我为什么非要留下这伤疤?”
她倒一语中的,猜中了他的所想,一时间,不由得闪了神,想起那日她伤得极重,头上撞出来的血口又长又深,花费了不少精力,才将伤口缝合完整,依他的手法,完全可以将那道丑陋的疤痕恢复到平整如初,可是,她却执意不允。
他不解,当初她容颜尽毁,修复的面貌瑕疵又太多,他无法做到,如今既然可以治愈,为什么还要拒绝?他试着开导、劝慰甚至威胁,奈何,一切的手段都敌不过她顽固到底的决心,到后来,还是自己放弃。她在等他的回答,他在揣摩她的用意,两人之间,就这么沉默下来。
直到他忍不住快要反问的时候,她却抢先一步开了口,坦诚而又固执:“我不是俞清婉。”
他怔住,有些不明白她突然说这句话的用意。
明显感受到他的身子绷紧,覆在自己额头上的手也僵硬起来,胸口有些闷闷的,既然开了头,全然没有退缩的道理——她叹息着,吐出一口气,干脆一股脑儿地将心里的话尽数抖了出来:“你当我是谁呢?冯妙如?俞清婉?我都不是。过往不堪回首,冯妙如的心死了,我断然不会再寻得回过去。”说到这里,她缓缓伸长手,触摸着,碰到他的胸膛,平摊开五指,贴在他的心房,“那就当俞清婉吧,可是,我知道,我不是真正的俞清婉,她在你心里的份量,我究竟能代替多少?”
他的心,有些抖,在她的掌下,鼓鼓作响。他想要回答她,心思烦乱,竟然理不出头绪。
她苦笑着摸上自己的脸,自嘲地开口:“既然无法代替,却拥有她的容貌。在你,暂且叫睹物思人;在我,被人当另一个错爱。姑且留下一道记号,区别我与她之间的不同罢了。”
口气尽量轻松,心里却是忐忑不安,身子都因为紧张蜷作了一团。自毁容颜的目的,是为了与俞清婉区别,但更深的原因,她怯于开口。
听了她的心事,他会怎么想?嗤之以鼻或冷嘲热讽?笑自己自作多情还是天真痴傻?
她有什么资格与俞清婉比呢?
思及此,她抓紧了手中被子,一张脸,几乎要埋了进去。
“你与她,本来就是不同的。”
和缓的声音,很平静,完全出于她的意料之外。惊讶抬头,不期然,头顶撞到他的下巴,有些生疼。
他扶住她的肩膀,伸出一手,从她颈下探过去,环住她的肩;另一只手,揉着她冒失的头顶。
“我从来不是一个好人。”不理会她的惊讶,他兀自开口,往事浮现,不由得沉湎下去,“随着性子行事,闹出了不少事端,江湖上的人,都视我为一个大麻烦。那年一时性起,抓了山野一户村民要试毒,清婉,就是在那个时候出现的。”闭了闭眼,他的语气,渐渐地低沉了下去,“从来没有人可以对我大声呵斥,唯有她,居然敢当面义正词严地训斥我罔顾人命,卑鄙无耻。
“说来理由好笑,我却这样动心了。她是个与众不同的女子,性子刚烈、敢作敢为。若没有那场意外,我会娶她当我的妻子。”残缺的画面在脑海浮现,似有钢针狠扎,引起阵阵疼痛,“她出事的那一晚,我与她约定相见,却临时起意,延误了时辰。万万没有料到她居然被匪霸凌辱,以死明志,不为瓦全。
“是我的错。我杀尽了那帮歹人,还无意间得知了高连生的秘密。”他的手指微微颤动,她有所察觉,反握他的手,无声地安慰。他的头,慢慢低下来,枕在她的头顶,“你说得没错,我执意要把他们赶尽杀绝,不是纯粹因为他罔顾了清婉的生死,而是我心有芥蒂,有打不开的解。”
“两两相望,她必定希望你过得快乐。”她轻拍他的后背,细声回答。
“你呢?”在她毫无准备的情况下,他忽然问她,“你又希望我如何?”
她,该是对他有所怨恨的吧?给她一个死去人的容貌,要她顶着一个根本不存在于世上的人的身份生活,他的初衷,极为自私,只在于一种心理的安慰和寄托,自欺欺人地认为俞清婉还没有过世,以减轻自己的心理负罪。
“我?”她当真思索起来,“我希望你一生平安如意。”
“平安如意?”他愣了愣,而后自嘲地笑起来,“枉死在我手中的人命不少,单不说怨魂索命,他们的父母、兄弟、子女,即便没有能力杀我,也天天烧香祷告盼我死无全尸,菩萨受他们的香火比我多,有什么理由要保佑我?”
“当然要保佑你。”不喜欢他自嘲的方式,她拧眉,说得极为认真,“你从医行善,绵州城内受你恩惠的人无数,难道功罪还不能两相抵吗?”说到此,她掰过他的手指,一一列数:“戚叔、戚婶、四喜、六儿……还有其他百姓,你不拜佛,可知有人年年进香,为你祈福?”
他哑然,手指任由她掰着,直到十个手指头都不够用,连带着加上她的。
他有做过这么多的好事吗?
别居绵州,是看中城小人稀,乐得清净。至于开药铺的初衷,只不过为了俞清婉带毒的体质,顺便遮人耳目。谁知道自从医治了第一个人,就罢不了手,一发不可收拾,由江湖人人敬畏的唐门大师兄,摇身一变,成了小城中人人信赖的积善大夫。
她在说,他的眼前,不由地浮现出一副副交织的画面——
当婴儿呱呱坠地,四喜憨厚的脸上露出如释重负的笑容,抱着女儿,还不容他反应,就跪倒在他面前:“仇大夫,你是我家的再造恩人,我是粗人,不会说话,只要有用得着的地方,你只管说,我作牛作马,也要使把力气。”
……
当戚叔儿子的高热终于散去,戚叔满脸欣慰,戚婶打了鸡蛋、熬了银耳汤,执意要他喝下去。事后,他才知道,那一顿的花销,足足抵了他们全家一个月的口粮。
……
当六儿的老母终于能开口说话的时候,豪爽的小伙子操着特有的地方口音到堰塘打了满满一盆的肥嫩鱼儿送上门来……
……
他忽然笑起来,倒惊吓了俞清婉,松开手,她试探性地开口问道:“你笑什么?”
他不语,摇了摇头,将她拉拢得更紧,闭上眼,呼吸逐渐沉稳。
她不明所以,正憋不住气的时候,他开口了——
“我想你的愿望会成真的。”不知是否半睡半醒间,他低喃出声,“毕竟,还是有人感激在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