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名一快步走到近前,本来站在一旁的蒋、吕、叔三人也拢了过来,五人组排成一排,奇怪的看着那些磕头如捣蒜的陌生人。
表情尴尬的林仲羽乘机脱身,大声道:“各位请起来,所求之事需从长计议,急也急不来,且先见过我大周国言王、海外巡游特使名一皇子!”林仲羽确属将才,治军严谨,战略得当,奈何毫无半点政治智慧,哪里有下属为了自己脱身,直接把顶头上司推到前台的道理,这样的将领,换在一个心胸狭窄的上司手下,漫说升迁无望,只怕小命危矣。叔子安心里这般想着,暗暗摇头不已。
果然,本来跪在林仲羽面前的人群瞬间蜂涌向五人组的身前,也来不及辨认身份,伏地磕头不止,有几个领头的,已把头点到了五人组的脚尖上,众人口中都大喊着“言王救救我们呀!”。慕名一等人哪里见过这般阵势,后退不迭,慌乱的想拉起这些人,奈何没人愿意起来,甚至也没人肯停下来听慕名一的询问,一时之间混乱不堪。
“停!大周言王亲临,不得喧哗,站立候命,逾令者斩!”早不耐烦地蒋千寻挺身而出,甩开身前之人,一步踏出,暴喝开来。“斩”字一出口,人群中立刻鸦雀无声,跪下的人一溜烟都站了起来,偷瞄蒋千寻一眼,不敢发话,乖乖的垂手立着。
配合蒋千寻的雷霆威势,慕名一摆出一副仁厚诚恳的样子,迈步向前,和颜悦色地说道:“各位前来,有何事要报?又有何愿祈求呀?”人群中刚有几人七嘴八舌的开口,蒋千寻在慕名一身后眼一横,立时没人敢多嘴了。人群中为首一位商人模样的长者看来是公推的领袖,他向慕名一拜了三拜,开始叙述居住在南海群岛的中土人最近的遭遇。
南海群岛物产丰富,民风淳朴,近十多年来成为中土豪商远洋贸易的热点。根据神殿记载,南海为异界入口,须施以禁制,唯中土天子可破海禁,当今虽天下分崩,各国仍皆遵循旧制,这里的远洋贸易都是在私底下进行的。不过,神殿的权威在中土已是大大削弱了,各国虽不承认南海贸易的合法性,却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毕竟这税收和海外奇货也是国家所急需的,因此,往来南海的中土人日渐增多。远洋商人们每年夏季南风劲吹之时来到南海,须待秋后风向转北风才踏上归途,期间就要滞留一段时间,为了解决滞留期间的安全、仓储等问题,各国豪商就协议出资建造了一些城寨供商船队休养、囤货,也兼作贸易市场,成为中土人与南海土著交易商品的场所。南海现在共有川、明、良、周、鲁、云等六国商人建立的十一个港口城寨,分布在十个主要大岛上,慕名一的远航船队所停靠的这个港口位于恶灵岛,便名之为恶灵港,乃是明国商人修建的,位于南海商圈的最西端。一个月之前,中土人城寨所在的大岛都出现了异动,大多数土著居民都突然携家带口的迁离家园,乘坐小船不知去向何方。随后,每一个港口城寨都收到了一封用树皮制作的信函,信函上写着古怪的文字,据年长学者说是古神殿语,大概意思是“神圣的大王即将到来,侵占神土的异族三日内离开,否则将受到‘麻诺斯科拉’的惩罚”,这“麻诺斯科拉”并非古神殿语言,故而无解,不过想来是某种残酷的惩罚吧。各大城寨的主人虽然惊恐,但心下未免也有些大意,此刻正是一年中中土人在南海滞留最多的时候,十一个城寨加起来起码有四五千人,各大商队的护卫总数也不下千人,战力非同一般,南海土著人口稀少,武械简易,大概也闹不出什么花样。于是居住在各岛中心位置的良国大商人孟士勤便派使者召集各城寨主人商议对策,几日前各大城寨豪商汇集,发现恶灵港的明国商人未至,已是有些忧心,后来遇上林仲羽派出的水军,才得知恶灵港的惨况,便连夜跟着水军船只赶来面见特使,希望求得大军庇护。
慕名一听完孟士勤(这位公推的商人领袖正是召集各城寨议事的良国巨富孟士勤)的长篇叙述,结果他递过来的树皮信函,看了又看,眉头紧皱,南海商人们都紧张的等待着,对于他们来说,这位少年亲王做出的决定,很可能直接决定了他们几千个人的性命。
信函上的文字,慕名一是认识的,他在经院里学得最好的就要算是古神殿文字了,这个课程是驸马汤良亲自授课,他是万万不敢逃课的。树皮信函上用不知道什么染料绘出来的这寥寥几十字,看得慕名一心惊不已,那已焚烧掉的血腥尸山仿佛又在眼前浮现,“麻诺斯科拉”,或许就是剥皮分尸的意思吧。
分了一会神,慕名一抬起头来,问道:“现在中土人可有集中一处?”
孟士勤听了这话,喜不自胜,心想看这意思,言王是要出手帮助了,忙道:“多谢言王关心,来之前我们已派出快船前往各城寨召集同胞前往我那逍遥港避难,并以延请言王麾下水军留下部分士卒随船协助防卫。各城寨船只甚多,若是往返顺利,几千人十日内便可汇集一处。”这孟士勤商海沉浮多年,心思缜密超乎常人,一切事宜安排得妥贴周到,慕名一听了连连点头。
慕名一又问道:“可有找到土著居民问讯关于这什么大魔王的情况?”
孟士勤叹了口气,答道:“土著居民现在几乎绝迹各岛,就算是有个别因为担任工匠而滞留在城寨内未及撤走的,提起这‘大王’,也都三缄其口,什么也不肯透露,这几日不断有土著工匠逃走,剩下的我们都囚禁了起来,这次也带来了,已交由林将军发落。”
已经来到慕名一身旁,一直沉默的林仲羽突然道:“这讯问之事,还是陵卫队比较拿手一点,可否烦请莫侍卫协助?”说着便看向辰明。林仲羽深知陵卫队审讯犯人的能力,据说就算是哑巴,在陵卫队的逼供下也会说出话来,只是陵卫队手段残忍,极不人道,他怕辰明这等世外高人不悦,故先征求辰明的意见。辰明点了点头,并不阻拦。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为求拯救我族子民,动用些特别手段对付几个蛮人,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辰明虽然是道学精深的星官,却也不可避免的具有中土人这根深蒂固的狭隘心理。一直站在辰明身后的莫林等陵卫队侍卫也不待下令,径直挥手招呼了两个水军带路,提犯人审讯去了,孟士勤也忙叫了个熟知土著语言的随从跟去协助。
莫林离去后,慕名一便向孟士勤说道:“寨主及诸位远来辛苦,且先去舱内休息,诸多事宜,容后再议。”他不知道怎么称呼孟士勤,便自创了个“寨主”的名号,听起来颇有几分江湖气,说完小声跟身旁众人说了几句,自顾自的大步迈向船楼正厅。
孟士勤等人顿时面露焦急之色,他们连夜赶来就是要求个庇护的承诺,现在承诺没得到,正主儿却要走了,怎能不着急。不过没等他们说话,一队水兵便隔在他们和慕名一等人之间,一起“押送”到船楼侧厅候着。
五人组、辰明和林仲羽此刻已在正厅落座,所有人都奇怪的看着慕名一,不知道他这回又要闹出什么花样。不过,刚才慕名一在孟士勤等人面前表现出来的王者之气已经彻底改变了人们对他的看法。特别是在辰明和林仲羽的心中,慕名一已不再是一个十二岁多的小孩子,而是一个可以商量问题的大人物,他正式的成为远航船队的领袖之一。
摆脱了孟士勤的骚扰,慕名一严肃的表情立刻没了,脸上绽放出孩子般的笑容,亲热地朝辰明和林仲羽说道:“辰明、仲羽,咱们商量个事……”从神足岛出来后,他对这两人就格外热情,不但和辰明谈妥了称呼变更事宜,更是自作主张的把林仲羽的称呼也给改了。辰明倒是无所谓,可林仲羽就吓惨了,他不过是统帅五千人的护军,军衔也不过是“县将军”,是帝国军中最下级的将领,要他直呼皇子的名字,那可是犯忌忤逆之罪,要杀头的,所以现在每次见到慕名一,都是飞快而含糊的叫一声“言王”,生怕他又提起要互相叫名字的事情来。
慕名一继续说道:“刚才我们几个商量了一下……”说着指了指五人组的其他四个人,汤一笑睁大眼睛,正准备跳起来说明没商量过,被蒋千寻一把按住了,示意他别说话。
慕名一又说道:“我们决定找出那个什么大魔王,灭掉他!保南海商旅平安!”此言一出,蒋千寻、汤一笑、叔子安顿时两眼放光,面露期待之色,吕战名只是轻叹口气,微微翻了个白眼,看来早已料到没好事,虽是不乐意,却也不敢反对。五人组确实心灵相通,所谓商量,尽在不言中,其实何止他们五人一条心,若是特使卫队的人都在,现在一定欢呼起来了。
不待辰明、林仲羽反应过来,慕名一又说开了:“南海蛮族,野性未训。近日发生在恶灵岛的惨案,不过是一个开始。中土在南海商旅众多,那孟寨主说人数多达数千人,中间更有我国商人,若是这些人就在我大军眼皮底下丧生,我们又怎有面目回去见大周百姓?”
“我自知年幼无知,冲动之下常行不妥之事,二位日常教训,名一紧记心间。但是,看到死者的惨况,身为中土之人,谁能不为之动容?就算是父亲御驾亲临,怕也难免一战吧?在这里,我就代表东南慕家宣战南海,誓灭蛮族,扬我大周天威!”
慕名一说完,炯炯双目紧盯着辰明和林仲羽两人,其实心里却是惴惴不安,虽然自己把帝族这个大靠山都搬出来了,但毕竟水兵和船队掌握在人家手中,自己只有话语权,而没有决定权,光凭口舌之利,似乎不是很有把握。
出乎意料的是,辰明和林仲羽并没有半点劝阻的意思,而是双双起身,拱手参拜。辰明郑重地说道:“五皇子宅心仁厚,为救民于水火,甘冒矢石。辰明不才,愿效犬马之劳。”
林仲羽接着道:“身为大周士卒,当为大周而战;身为中土子民,当为百姓而战!灭魔一战,末将赴汤蹈火,在所不辞。仲羽只有一事相求……”
所有人都奇怪的看着林仲羽,都很想知道这个从来严守军规,永远持重谨慎的将军究竟会提出什么条件。
林仲羽犹豫了一下,说道:“这南海的蛮族土著,未必尽皆大奸大恶;远洋来往的中土子民,也未必就没有亏负之事。望言王明察秋毫,斩奸邪,存良善,消灭蛮族恶魔,整肃南海纲纪。万不可无分善恶,杀戮太重……南海土著与我等一样,也同是神的子民……”他的声音越来越小,似乎是怕触怒了慕名一等人。
林仲羽的一席话是善意的提醒,是忠诚的建议,但却如当头厉喝般沉重的打击了包括辰明在内的众人的心灵,这一介武夫的质朴语言,让他们每一个人都感到自惭形秽。他们每一个人,之前都已把所有的南海土著想象为杀人恶魔。“南海土著与我等一样,也同是神的子民”这句话使他们醒悟到,对异族,特别是对落后民族的厌恶与怀疑,使他们刻意忽略了这一点,也许他日大敌当前,真会不分青红皂白的杀戮不止……这句话,对慕名一的未来影响至深,可以说这一句话的提醒,使慕名一第一次模模糊糊的感觉到了自己未来一生追求的伟大理想。
反省之余,人人都对林仲羽大加赞扬,更都表态谨遵教诲。他们不知道,林仲羽的一席话,实在是有感而发。林仲羽并不是纯粹的中土人,其母乃是世代居住在东陆大森林中的东夷人,他的身体里流着一半“异族”人的血。从小,林仲羽和他的哥哥林伯羽就受尽了乡人与林氏同族的冷眼与欺凌,在别人的眼中,他们是“杂种”、“蛮夷”,是混血的怪物,是不可教化的野人。就算他们隐瞒出身加入军旅,仍常常担心遇上年幼时的熟人,被揭露身份,直到遇到梁右元。梁右元是军中唯一知道他们出身的人,但他并不嫌弃二人,反而处处照顾,着力提携,“与我等一样,也同是神的子民”这句话,就是梁右元对他们的劝慰。林仲羽后来把这些事情统统都告诉了慕名一,唏嘘之余,慕名一不禁对梁右元增加了几分敬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