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种了三年的水稻，终于可以读书考研究生了。当时我读的是理论物理。我就准备考北京大学的理论物理研究生。可人家都说我水稻种得好，应该去读农业大学，那时候不是重生产嘛，读农业比读物理还吃香。我就想啊，读农业不如读生物，从最本质的地方下手嘛！而况我们那大学几年也没怎么学习，其实考哪个专业还不都一样？

“我认定了方向之后，就开始复习。这都不叫复习，纯粹的自学罢。当时我看的那本教材是国外引进的，全是英文。我们那时候不像你们呀，你们从小就开始就学英语，我们不学这个，我们学俄语，苏联老大哥嘛，我们跟苏联人交流比较多；这样我的英文水平就烂的不得了。

“那怎么办呢？我也很头痛啊！我就买了本词典，一边查一边看。整本书我都翻译了一遍，一面学生物，一面英文水平也得到了提高。呵呵。你们现在的学生看英文应该很轻松。我那时候完全凭的是一个意志，看得非常难受，可是还是坚持着看呀，不停地翻词典。我们没有文曲星，也没有电脑。我不得不一个词一个词地注释。等我看完了那本教材，再去看其它书――哎呀！简直太轻松了！

“这看书就是这么回事儿。你不懂的东西可能一开始你是真不懂，一点也不懂，――简直连一点看懂的希望都没有！可是真正看下去，怎么样？你发现别人都一样！别人也看不懂！人家就问我看书怎么看得这么轻松，我说：‘只要坚持看完一本，其它书都一个样！’所以你们不要怕看英文，也不要怕看难懂的书。

“结果怎么样？我考上了呀！

“当时我觉得我真是幸运，半路出家还能考上，而且考的是学校的第二名！那些本科学生物的都没我考得好！”

到这里我不得不打一个岔。因为他说到这个的时候，我正好将报纸翻到了第五页的科学版。那上面有张图片，我当时吓了一跳。

“北京微生物研究所所长吴伟华先生近日将赴武汉发表微生物学巡回演讲”

我惊愕地看了一眼邻座的干巴老头，他那小圆黑框眼镜，稀疏的花白小分头，不是这图片上的吴伟华先生却是哪个？

这这这……

我感到了事情的严重性，同时深深感到造化之弄人，这么戏剧化的场面都能叫我碰到，吴伟华先生若追究起来，非但我自己，连我们学校的脸面都要给丢光了。

我很迅速地合了报纸，身子都坐得笔直。吴伟华先生的故事在我走神的一刻早已溜出大段，我摆正了姿势，将两只手很整齐地放在膝盖上，几乎是谄媚地听他讲了。

老先生开始讲到与演讲有关的话题。

“我成名之后，心里其实非产不安。我经常想，我对于我自己所研究的这个领域其实什么都不懂呀？我怎么就阴错阳差的出名了呢？还成了世界微生物学第一人！我那论文只是随便涂鸦了两笔，应付一下作业罢了，怎么就给发到国际杂志上去了呢？我甚至还得了一个自然科学最高奖！我实在是惶恐而且迷惑，那些大教授，那些大学者都干什么去了？他们怎么就没有发现我在胡说八道哩？我那结论明明是……”

他突然十分激动，而且很不可思议地，几乎要哭了：“明明是我投硬币决定的！”

“可是他们，他们接着我的论文写了无数的论文，一个个将我的理论赞美得天衣无缝，还将其推广到整个生物，乃至整个自然科学领域，他们说，这将是本世纪最受瞩目的理论之一！可是我对于他们的注释，根本一窍不通！我根本看不懂他们对我那理论的注释！”

我看他这么激动，几乎要怀疑这个人是不是一个冒充吴伟华先生的疯子。他根本像傻瓜一样六神无主，一点学者的风度都没有。说实话，他就像刚从疯人院跑出来一样。我继而又想到一件事，这个老头，这位北京微生物研究所所长，――如果他确实是他的话――他干么要跑来坐公汽呢？这样有名的一个学士，他用得着在这样的地方抛头露面么？而且表现得还这么有失风度！并且，我怎么就从来没听说过有这样一个了不起的生物学理论？

我想我准是猜对了，他怎么可能是他？哪儿都不像嘛！

自此我又放肆了一把，将鞋子蹬了蹬，大剌剌靠在座位的靠背上。方才那一吓着实让我很是紧张，腰板都挺得酸了。那老头丝毫没有注意到我的反应，想是早已将我忘记了，一面激动着，一面就继续胡言乱语起来。

“我当时种水稻的时候，其实对水稻真是什么都不懂，我看书，也看不懂。我只是觉得应该施肥，就施肥，觉得应该看水，就看水。实在是我运气太好，我真就种水稻种出名了。那也不打紧，事实摆在眼前，产量写在单子上，我总敢大胆说出自己的想法，反正我有产量作根据嘛，谁能说不是这样呢……可是现在这事儿怎么办才好呀？

――当你对自己很有把握的时候，你总希望全世界都知道你，可是一旦你心虚了，你简直想挖个地缝钻进去！我现在可真是心虚得紧……”

他的眼神一下子很颓然，还很害怕似的打了个寒战。

我压抑住自己的好笑情绪，不冷不热道：“那你之前怎么就不心虚？依你的岁数，那理论提出来有三四十年了罢？”

这老头想必没有想到我会搭话，一下子从自言自语中回转过神来，哑然道：“是呀！那都是三十几年前的事情了！可是那个时候，我有宝石呀！”

我没听明白：宝石？宝石和这个有啥关系？

那老头神经兮兮地捏着自己的手指，“那个时候，我有宝石。我和我的宝石一起，从来不会有人看出我的心虚，从来没有人怀疑我是否胜任。有了宝石，我才能保持自信。宝石是我不可缺少的东西，唯有想着宝石，我才能告诉自己：‘对，就这样，没有人看得出来你不懂……’可是，宝石没有了，现在宝石没有了！”

疯子！我想。

不过为了报复他先前给我的惊吓，我还不忘挖苦他：“哦？你的宝石怎么就丢了呀？”

他却突然大恨起来：“我怎么知道？我怎么知道我怎么就丢了我的宝石！”

我怕他又要激动，因为这时候上班族正好下班，公交车内的人开始多起来，一个老头和一个年轻姑娘的组合总能吸引大家的注意，如果让大家都以为我和这疯子认识，并且还为了什么见不得人的因由吵起架来，岂不是很丢脸？故此，我只好说：“宝石丢了不要紧，其实……”

话到嘴边，我又犹豫了。如果他以为我说的是真的，缠着我不放那我岂不是更倒霉？

可是这老头显然已经有些相信我了，急着寻找一根救命稻草。他殷切地看着我说：“宝石丢了还有办法么？”

我窘迫极了。因为他说得太大声，全车厢的人都注意到了，连司机都放弃了他那万能的后脑勺，开始从后视镜向这边看了。

“宝石丢了还有办法么？”老头丝毫没有觉出旁人的注意。

我双手紧紧捏着我的报纸，思想着怎样才能摆脱这尴尬的局面。

“其实……”我哽了一下，终于想到说什么好了，“其实，不只你一个人丢了宝石。”

“不只我一个人？”老头愣了半天，不知道我要说什么。

“其实，大家都丢了宝石。”我很为自己的聪明才智感到得意。“你看，你以为就你一个人有宝石么？”

老头听了我的提示，突然恍悟了：“对啊！难道就我一个人有宝石么？难道有谁不是靠着宝石在硬撑么？难道这个世界上还真有什么真才实学么？难道有谁是真正胜任自己的工作的么？难道这个世界不是一个装精的世界么？谁敢说自己对自己的见解有十分的把握么？谁真正懂得自己从事的工作？谁真正知道自己在干什么？那演讲的人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那写书的人知道自己在写什么吗？那随声附和的人知道自己在附和什么吗？……”

他突然变得很激动，仿佛发现了又一个真理，其实这大意还是他自己先前告诉我的，真是莫名其妙，疯子一个！

我没法听他继续说下去，很焦灼地搜寻着窗外的站台。妈妈的住处该到了罢？怎的还不到！

满车的人都以为他是疯子了。这世界，疯子本来就很多，大家见怪不怪。我因为和他多说了几句话，别人看我的眼神反而都怪怪的了。我实在很后悔向他说出方才那样的蠢话，引得他这样洋洋洒洒的一大通牢骚！

“有谁敢理直气壮地说一句‘我都懂’？有谁敢坚信不疑地说一句‘1+1=2’？有谁敢心安理得地举起奖杯？这个世界不是很荒谬么？……”他果真没完没了，全车厢的人都受不了了。

“行了！”我见情况不对，索性挺身而出，想要挽救全局，“就是这样的！整个世界都是这样！全世界都是装精王！全世界的人都在依赖宝石！现在！全世界的宝石都丢了！你可以安心了！”

这老头听了我的话，却一下子颓废了，像一块破抹布一样跌到了靠背上，连头发都白了好几根。趁他安静的当儿，我赶紧站起身，飞快地从他座位前面掠了过去：“下车！”然后挤过人群跳下车，飞也似的逃了。

后记

次日，在回学校的路上听人说起吴伟华先生的演讲：“实在很遗憾，老先生在昨晚演讲进行到一半时，突然想走到台前回答观众一个问题，竟不幸从楼梯上滚下去，死了。”

据说他当日的讲义上写了两个字：宝石。

2008－4－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