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午后,共苍闲来无事,忽然想起那棵枣树,心想这枣树自从那日救了大哥和三弟,随俺黑子打贼防身,立了大功,是件宝物。只是粗细不匀,弯曲不直,甚不好看,何不趁此空闲,将它打磨打磨,用着也好用,看着也威势。当下便扛了那枣树,出了店门,跑了几条胡同,寻了个木匠铺,便叫木匠整治起来。只不多一会儿,便刮溜成了一根莹润光圆、坚刚周正、不粗不细的枣木棍棒。他掂在手中,甚觉合适,然而总觉得还差了点什么。便又让那木匠削尖了数十根木刺,另一头嵌入棒中,这才满意。把仅有的一枚五铢钱给了木匠,转身回到客店。
谁知刚进店门,却被店家拦住道:“客官,且慢进去,小人有一言奉告。”
共苍道:“你有何话快说,不要啰嗦。”
“依小人的愚意,想把这些日子的食用房钱算一算。账簿在此,客官可自己去看,你们三个人的食宿费用,加上前边那个姓李的小公子的花费,共是四百六十钱,望能见惠,感激之至。”
原来店家见这位黑脸客官每天外出,酒肉挥霍,一天一个酩酊大醉。做小本生意的人,怎经得起如此折腾?便多了个心眼想及时清账。
共苍听说他是要钱的,脑袋嗡的大了。当场便咬牙瞪眼地道:“店家好不懂事,你跟俺黑子算不着账,要算,得等我大哥病好了,跟他算便是。”
店家苦苦哀求道:“客官,您要体谅我的下情,我们开店的人,靠这薄利为生。如何有这么多的本钱来垫付?况且每日供奉客人的饮食,多是赊来的,若是等伙计病好才能算账,谁知要等到何时?眼见得眼下便没米下锅了,小人的店铺还如何开得下去?我知道你伙计的钱袋在你身上,还是把这宗钱先清了,你们仍在此住着,也好服侍,岂不两全其美?”
共苍越发暴躁,闷声闷气地道:“两全其美只美了你了,实话跟你说,大哥的钱都被俺黑子花光了,哪里来钱与你算账?”说完把手一甩,扛着枣木狼牙棒回客房去了。
那店家一听没了钱,心中叫苦不迭,忙跟进客房找庞洋算账。那庞洋尚在病中,听店家说要算账,由羽儿扶起,便把共苍叫了过去,说道:“二弟,我们在此已住了十几日,亏得店家跑前伺后,千般照护,也该与人家算算食用房费了,你就去前面与店家结了账吧。”
共苍一听此话,慌慌地搓手踟蹰,心想:“完了,这下子完了。俺黑子只顾自己吃喝,不该瞒着大哥,把这些钱全花光了。当初怎么就忘了还有店钱这一节呢?”没有办法,只得实话实说:“大哥,实不相瞒。黑子见大哥病在这里,十几日耽搁着,耐不住寂寞,每日到街上走走,见了好酒好肉又拔不动腿。也是昔日卖香油花钱花惯了,身上放不住钱,不想把你的陶钱都花费在肚里了。”
庞洋听罢,再也按捺不住一口气堵在前胸,便觉眼前发黑,一阵昏晕,羽儿连忙去揉他胸口,多时醒来,吐口长气说道:“二弟呀二弟,你坑煞我了。我这趟贩陶,连本带利足有一千九百余钱,实指望病好之后,算过店钱,你我兄弟把余下的钱作为盘缠,到巨鹿去寻个前程,这下子如何是好?”说罢,又一阵难受,竟剧烈地咳嗽起来。
店家见此情景,心中也有些不过意,只好劝慰道:“客官莫要着急,这财帛原是人挣的。今日用完,明日生意来了,自然又会满载。先将养身子要紧,等病好了,再慢慢想法子。”说罢,便讪讪地退了出去。
这边庞洋想想,事已至今,也无可奈何,只得自我排解,把气消了。回身看看那共苍,倒蹲在一旁,把嘴噘得老高,兀自在那里生着闷气。
他万般无奈,只得耐着性子道:“二弟,你也不要为这些小事烦恼生气了,也是我这场大病害了咱们。遇上这些波折,想想也许是我庞洋命该如此。过去的事就别再提了,也别再想了,如今为兄有话与你商量。”
共苍听庞洋如此说,这才放下脸来,恢复了常态,说道:“大哥,如今是陶也卖完了,钱也用光了,就剩下我们三个光身子,还有什么可商量的?”突然想到什么,兴奋地叫道:“对了,三弟从董魁家里夺来的那车金钱有那么多,咱们拿它几块金子作为此去巨鹿的用度不就成了?”
“这可不成!那车金钱是三弟所托,以为投入太平道的晋见之资,一个子也不能动它,否则便有负三弟所托。”庞洋说完,见共苍又噘起了嘴,又道:“为今之计,已无别策。我想天无绝人之路,幸好我们还有一辆车子,虽则旧些,却还是上好木料打制的,明日你推了它上街,也可卖得几百钱,算还了店钱,待愚兄病好之后,我们三人便可上路。”
共苍听了,一时又欢天喜地。三人胡乱吃了些饭,看看天已晚了,便各自安歇。
夜深人静,只有夜风不时地卷起满院子枯黄的落叶,发出一阵阵刷拉刷拉的声响。天空漫上了一层薄薄的云彩,将那一弯新月罩得朦朦胧胧。满天的星斗,大都躲到云影后边偷闲去了。只有为数不多的几颗稀稀拉拉地分布在云隙之间,向这个黑沉沉的人间世界播散着它微弱的光芒。
客房里早就熄了烛火,共苍正在酣然入睡,不紧不慢地打着呼噜。
而庞洋却忽忽悠悠地似是已经上了路,他与共苍一前一后,推着满载金钱的车子,离了弘农城,沿着一条弯曲的小路向东北走着。也许是赶路太急,庞洋感到浑身燥热起来,腿脚无力,便对共苍说道:“二弟,你看前面有一座树林,绿荫如盖,青草满地。我们权且到这树林里歇息一会儿,寻些凉水喝了再走,你看如何?”“好嘞,俺黑子也正热得慌哩。”
二人便推车进了树林,共苍去寻凉水,庞洋便席地而坐。可不知为什么,在这树林里也不觉凉快,反觉更为闷热。他浑身已经大汗淋漓,连忙把上衣脱了,打着赤膊,仍不抵事。只感到五脏六腑就像要被烤焦了,嗓子里冒出了一股股白烟。回头一看,不得了了,原来这树林起了火,四面八方烈焰熊熊,浓烟滚滚,眼看火海就要把自己吞噬。他大惊失色,急忙高声呼救:“二弟,快来救我!”连叫数声,并不见人来。爬起身来欲往外跑,一双腿却像是灌满了铅一般,怎么也挪不动步。他这可真急了,说什么也不能葬身火海之中,拼尽全身的力气猛然一挣,一只手砰地抡在了墙壁上,突然痛醒,原来是做了一个噩梦。
梦是惊醒了,可是心中仍是燥热难当,真像有一团火焰在那里烤炙。口里干燥得连一点唾沫也没有,舌头都拉不动了。他心里明白,一定是昨晚又生了闷气,那夹气伤寒的病症又加重了。他试着呼喊共苍,自己的喊声还不如共苍的鼾声大,哪里能叫得应?
庞洋心里不禁一阵凄惶:完了,今日是死定了!
一想到死,他只觉得脊骨发凉,周身起栗,一种莫名的恐惧倏然袭上心头。关于死亡,这个二十八九,三十岁不到的年轻人还从来没有认真思索过。尽管知道人总有一死,但是总觉得那是十分遥远的事。万没想到死神会突然降临,而且在这样一个偏远荒凉的异域他乡的小店里。我庞洋空有一腔热血和远大抱负,想不到一事无成,徒然到世上走了一趟,竟成了客死他乡的短命鬼。三弟啊,恕愚兄不能与你一同开创大业了。扫荡妖氛,再造乾坤的重任就落在你自己肩上了。
又转念一想,大丈夫生有何欢,死又何惧?纵使要死,也不能这么干死,渴死。反正是一死,也得尽情地喝个痛快。他极力挣扎着,慢慢地挪到了榻下,周身哆嗦着,向窗下走去。那里有一把大铜壶,昨夜羽儿烧好送来的一壶白开水还没喝。此时已是秋末冬初,那一壶水早已经冰凉冰凉的。他此时再也顾不了这些,两手抱起那把铜壶,竟是鲸吞牛饮一般,咕嘟咕嘟喝了个痛快淋漓。一直喝了多时,一壶凉水居然喝了个精光。胸中的烈火被水扑灭了,只留下彻里彻外的冰凉。
他摇摇晃晃地回到了榻上,尽管心里觉得痛快多了,但他清楚,这种感觉只是暂时的。他知道今夜必死无疑。死生由命,富贵在天,管他呢。他拉过那床棉被,整整齐齐地裹在了身上,静静地等待着飞升天国的那一刻的到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