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郡的丘陵并不是部队生存的好地方,这里林木茂密,溪川纵横,人烟稀少,山路蜿蜒,贫瘠的土地上也出不了多少的粮食。大多数的人都聚居在山外的冲击平原上以种植稻米为食,而每一个通往山外的路口,都筑好了汤军的营垒。
困扰我们的不仅仅是饥饿,还有各种疾病和来无踪去无影的土著。饥饿暂时还不至于让我们绝望,疾病成了最大的敌人。过拦江以后,天气变暖,我们这支来自于北方的队伍里开始出现了各种各样的病症,无论人、马都无法幸免。上吐下泻算是轻的,打摆子、发告烧夺去了很多勇士的性命,最可怕的是一种疹子,一发一大片,痒得要死,越挠就越痒,越挠发得越多,先是裆部发出来,再是腿上、手上。挠起来一片片往外渗黄水,干了则一片片往下掉皮屑,露出红嫩嫩的新肉来,可苦煞了成天在马背颠簸的我们了。一些天不怕、地不怕的勇士熬不过这个苦,用弯刀结果了自己的生命,令我们的士气降到了极点。终于,成平大人和博尔忽大人率全部的兵力突击了一处集镇,折损了三百的宝贵兵力,终于抓到了大夫,得到了治疗的药方,也夺到了药材。这是几味毫不起眼的草药,在水里煮沸后,取药水涂抹在患处。此药水一抹上去,如同无数刀子刮上来,疼痛万分。然而这种疼痛却能抗制奇痒,所以尽管大多数人都疼得满头大汗,甚至满地打滚,却争相使用这个药物。药性过后,创面漆黑一片,逐渐结成一块块的硬痂,硬痂脱落后,疹子才彻底消失。不过,此处的皮肤从此漆黑发亮,明显和周围的不一样了。
9月以后,天气些微凉快了起来,上吐下泻、发烧打摆子的人没有了,疹子也终于消失了,我们也来到了丘陵的边缘。一切都似乎有了转机,摆在缺衣少食的我们面前的是富饶的三百里拦川。拦川是个地名,其实是介于巴山和江南郡丘陵之间的一块台地。万里拦江从巴山夺路而出,肥沃了这三百里的两岸土地。这里是江南郡的粮食产地,居住着江南郡一半以上的人口。然而,在希望面前,受尽了折磨,一直处在崩溃边缘的我们却在进入这里之前遇到了极大的危机。这个危机无关于战士的勇敢,更无关于武士的忠诚,只是一次理智与情感的危机。
事发于江南丘陵最西端的某个无名山村,三千余残兵尽聚于这个百来户人家的村庄,残兵入境仅一个多时辰,此村庄再无一本地活人,再无一粒粮食,再无一头牲口。所有的一切能充作食物的东西都已化为一口口铁锅内翻腾的东西。村内唯一一座小木楼内,以成平大人为首的一众汤人营军官和以博尔忽大人为首的一众摩尔人军官各执刀箭对峙,而楼外尤一片喧闹,尽是军兵抢食的声音。争执起于日后的战略,最终因屠村之事而反目。成平大人力主全力突破拦江平原,及早翻越巴山到达巴陵郡,以图寻机越陵岭回燕幽。博尔忽大人为首的摩尔军官坚决反对再进入山地,扬言屠尽三百里拦川之人,再回师东下,宁战死也不愿再回山地困饿而毙。双方越说越僵,最后在一片摩尔野人和汤国蛮子的对骂声中抽出刀箭,几乎要当场搏杀起来。据说,当时我也在场。在刀箭从中突然号啕大哭,引得对峙双方不知所措。最后,还是博尔忽大人摁耐不住,问我:
“光明,你为何哭泣。”
据说,当时,我抽抽噎噎的说:
“我想回家。”
此言一出,楼里一片玎玲当啷的声音,刀箭掉了一地。随后,嚎啕声响成一片,片刻前还在互相瞪视的大汉们抱头痛哭,拥作一团,直把数月来的辛劳和苦痛都化作了鬼哭狼嚎。听说,将领们的哭声传出后,又惊动了军兵的痛处,一时间哭嚎声惊天动地,良久不息。待众人心情平复下来的时候,博尔乎大人已经跪倒在成平大人面前请罪了,从此再无人提起战死在汤国后方的话语了。
次日,在一片轻烟一般的雨雾里,三千余人不象人,鬼不象鬼的东西走上了三百里拦川,开始了五天五夜的狂奔。这时候的我们,全军只有一匹战马(我的小马),其余不是病死,就是化作了肚子里的食物。没有一个人还有一件完整的衣甲,没有一个人的武器不破损断裂。然而,就是这样的一支骷髅一样的队伍,用五天五夜的时间,在拦江平原兜了半个大圈子,一刻也没有停留,一夜都没有睡觉的跑了上千里路,途中竟然劫掠了三座城池,烧毁四个粮仓,损坏无数的村庄。一路上遇到小股的汤军就一鼓作气打散,碰到大队人马就夺路绕开逃窜,行踪飘忽,难以琢磨。待得汤军各路军马整备完毕,这支队伍却突然钻入了猿猴都难以逾越的巴山深处。这股人马所过之处,那些有钱的人家倒了大霉了,往往全家上下老幼被杀个干净,连房子都烧了。虽然这批匪徒过境只有五天五夜,但他们带来的影响直到次年才真正为人所知。在他们经过的地方,几乎所有的贫苦人家都捞到了些财物,开春的时候,财主家的土地再没有人来管了,于是又都得到了些田地,日子就逐渐好了起来。多年以后,这里逐渐形成了一个风俗,家家户户在九月都要在自己家的门板上贴上两副画,以求吉利。画上是一群叫花子簇拥着一个骑在马上的孩子,匆匆的往前赶路。
巴山,横亘千里,纵深数十里,全年云雾缭绕,据说内有大小山峰数十座,每到秋季便积雪数尺,猿糅难渡。而1165年9月底,三千皮包骨头,骷髅一样的勇士东倒西歪的躺在它的脚下,个个圆睁着双眼,看着云雾后面苍翠的大山。每个人的脑海里都盘旋着博尔忽大人的豪言壮语,“再高的雪山我们都跨过了,还怕这小鸟山吗。”浑然没有想到,数月前,过大雪山的是一群兵强马壮,粮草充实的勇士。而今天,只剩下一群面黄肌瘦,衣不蔽体,疲惫不堪的浪人。然而,就是这样的一群人,依然翻过了连猿猴都过不去的巴山,突然出现在了巴陵郡的土地上。他们的身后,居然没有留下一具尸体,三千多战士下山的时候,已经完全变成了两千个直立的野兽,我麾下的汤人营也只有五百余人了。唯一支撑着他们,使他们不至于崩溃的,就是“回家”的信念了。
我们第一天下山,第一次出现在巴陵,就奔袭了50里路,攻陷了一个毫无准备的县城。这次攻城非常顺利,巴陵的军队完全不堪一击,我们冲入城内,刚一接触,就丢下数十具尸体,夺门而逃。此役,双方加起来总共死了一百余人,而第二天,光是我的汤人营就有数十人因吃了太多的东西,被活活撑死了。但不管怎么说,我们毕竟是走出了巴山,而且在这个县城恢复了活力,我们吃饱了久旷的肚皮,穿上干净的衣服,披上了全新的护甲,修好了残破的兵刃,我们再次成为一支令人望而生畏的力量了。十月,我们虽然只有约两千的人马,决然开始了我们横扫巴陵的旅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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