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屈原到范仲淹
一、委屈之原:心忧母君、母国、天下
应该是两千三百多年前的五月初五,才华横溢的楚国贵族屈原人生的第二次流放,游于江潭,行吟泽畔,颜色憔悴,形容枯槁。渔夫见面问之曰:“子非三闾大夫与!何故至于斯?”
屈原曰:“举世皆浊我独清,众人皆醉我独醒,是以见放”。
渔夫曰:“夫圣人者,不凝滞于物,而能与世推移。举世混浊,何不随其流而扬其波?众人皆醉,何不哺其糟而啜其?何故怀瑾握瑜,而自令见放为?”
屈原曰:“吾闻之,新沐者必弹冠,新浴者必振衣。人又谁能以身之察察,受物之汶汶者乎?宁赴常流而葬乎江鱼腹中耳,又安能以皓皓之白,而蒙世之温蠖乎?”乃作《怀沙》之赋。于是怀石,遂自投汨罗以死。
对于这个五月初五,屈原死忠的楚王没有记住,其死忠的楚国也很快被秦灭了,自以为看透世事的他提倡的“美政”的理想也没几个人欣赏和记住。
但他的傻乎乎的忠诚被老百姓记住了,他的悲悲惨惨的屈辱被人们记住了,他那轰轰烈烈的死因和死法也被历史记住了,这一天成了中国民俗端午节的由来。
屈原是中国早期文人贵族的典型标本,才华横溢、自视高远、血统高贵、儒雅的《橘颂》让人看到楚辞的语言和节奏之美;连问一百七十多个问题的《天问》让人看出屈子的思想之魅,(中国文人能像屈子般纵横放浪思绪的人,后来几乎绝迹),《离骚》的悲凉和凄楚又让人深深感到了屈子表达的文字之美。“长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艰”、“亦余心之所善兮,虽九死其犹未悔”、“魂兮归来!”,屈原成了中国文人在寻找和表达路上的一座难以逾越的路碑和墓志铭。
但屈原――这个名副其实的委屈到家的委屈之原本,让人感到难以忘怀的,还是他发自内心的悲伤和委屈。
由于血统高贵,其不屑于与小人和间谍为伍;由于才华横溢,其又洞见了祖国的危机和苦难;由于其操守高尚,其在混沌的政坛上又总是失意和被逐驱。走投无路的失君、失国、失情之痛让其只能轰轰烈烈地葬身鱼腹。
不幸的是,与痛苦相伴,与委屈相依,成了屈原和以后成群结队的屈原们――所有中国文人贵族的基本精神形态。
二、苦痛之源:求索、寻找并放不下
“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
“曾不知路之曲直兮,南指月与列星”
中国历代文人的第一个痛苦之源,在于从读书的第一天起,就开始求索、寻找。探索齐家治国平天下之道、为君之道、为师之表、表达之道,当然,更多的是为官之道。
由于官位有限而求之者众,痛苦也就成了求索者的必然。
太史公司马迁在作《屈原传》时,把后屈原一百多年的贾谊并列一起。作为天才文人,贾谊也是中国痛苦文人的另一典范。
仅活了33岁的天才文人贾谊,十八岁就暴得才名。一过二十岁即被汉文帝召为博士,不到一年即被破格提为太中大夫,后因才华横溢遭群臣忌恨而被贬为长沙王的太傅,后被召回长安为梁怀王太傅。贾谊不仅有至今闻名的名篇《过秦论》、《论积贮疏》、《治安策》,更有意思的是,过长沙时写一篇名赋《吊屈原赋》与屈子心心相印,成为另一个屈原。
“已矣,国其莫我知兮,独壹郁其谁语?凤漂漂其高逝兮,固自引而远去。”
两个清高致远的灵魂不仅在天堂欢聚,就连命运也几无二致。屈原是失去楚王的信任被逐并心如死灰,而贾谊在其为太傅的梁怀王坠马而亡后,也如惊天霹雳,顿感上天无路,心如死灰,居然“哭泣岁余,亦死”。毛泽东这样描绘贾谊这个年轻的长沙太傅:
贾生才调更无伦,哭泣情怀吊屈文;
梁王坠马寻常事,何用衷伤付一生。
在贾谊之后,我们还可以开出一长串与屈原、贾生同命运的名士们悲伤的名单:晁错,杨修、嵇康、谢灵运、李白、杜甫、李贺、骆宾王、柳永、苏东坡、范仲淹、辛弃疾、李贽、于谦、徐文长……这些天才文人雅士们的共同特点是一辈子都在求索、寻找,一辈子都放不下心忧天下的情怀。晚生于屈原约1800年的明朝名臣,东林党领袖高攀龙被贬官后回归故里,与另一名士顾宪成###讲学于东林书院,评议朝政时事开罪魏忠贤等阉党,高得知朝臣前来逮捕者已在路上时,留下一封遗书,也学屈原投水而死。遗书写到:“臣虽削夺,旧寻大臣,大臣一辱则辱国,故北向叩头,从屈平之遗则。”
呜呼,成群结队的屈平(原)们,走上文人之路起,就把自己交给了国君天下。无奈,大多数国君并不神明,天才的屈平们就只有前赴后继地走悲伤、忧愤和苦痛的路了。
在屈原仙去约1200年后,一个命运类似屈原的文官滕子京,也因“负大才,为众所嫉”被贬往远离庙堂的岳阳,此公除了勤政为民外也承前制,修起岳阳楼来。他不仅用心修楼,也用心把李杜、韩柳、元白等名家在岳阳楼的各式吟咏收集寄往另一个类似屈原的文官高手范仲淹处,结果导致了一个“圣贤学问,才子文章”的千古名篇《岳阳楼记》的诞生:
庆历四年春,滕子京谪守巴陵郡。越明年,政通人和,百废俱兴……
嗟夫!予尝求古仁人之心,或异二者之为,何哉?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是进亦忧,退亦忧。然则何时而乐耶?其必曰“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乎?噫!微斯人,吾谁与归?
此文一出,以后的大小屈原们纷纷以诵读此文为业,范仲淹把屈原的情怀高尚化了。殊不知,这是一条没有生机和真正快乐的死路!
茫茫几千年的文人江湖,难道就没有快乐和幸福的名士风流?难道就没有高扬自我独立人格的精神贵族?
三、快乐之源:放得下才能站起来
还是有那么一批名士们终于放下莫名其妙的国君和天下,慢慢地站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