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说什么?”王起明大声地问,努力去压低那吸尘器的轰鸣。
老板娘伸出脚踩断了吸尘器的开关。
“你不会先关上那该死的吸尘器吗?”她恼怒地大声嚷嚷。
“是……我,我没听见。”
“你真笨!”
“不!太太……”
“别叫我太太!”
“我想……”
“想?你也能想吗?我看你就是个蠢驴,根本就不会想!
明摆着的事儿,你也不会想明白!“
“不,我……”王起明面红耳赤,面对这样伶牙俐齿的女人,他一时语塞,无话可说。
看着王起明一副憨态,老板娘终于忍不住了“噗哧”一声,笑出了声。
“我说你是个蠢驴吧,你就是个蠢驴!”她说到这儿,放低了声音,“明天再来上班,我看看你在我这湘院楼能不能变聪明喽!我自认倒霉,给你再加一百。”
王起明的眼睛一亮,不相信地看着眼前这个泼辣的女人。
“瞪着我干什么?别吓着我!”她笑了笑,象训孩子似地说,“兴许是我自己太蠢,怎么还挺喜欢你这样的!”
说完,她的手摘去他头发上的一根线头,用纤纤的指尖弹飞,意味深长地看了王起明一眼,转身走去。
一个月,三十天,不那么好混。
尤其是象王起明这样,拼命地干活儿,一边用水洗着碗碟,一边用汗水洗着自己,日子过得就更慢。
可是,话说回来,一想到自己好歹有一份工作,一想到好多从大陆来的哥儿们兴许还没有这么一份工作,心里又多少有那么点满足。
为了消磨时光——也许不是单为消磨时光——王起明有事没事地总爱琢磨琢磨老板娘。这个俊俏、泼辣、能干的女人,统治着这个餐馆,役使着众多男人,一方面使这些人有了份说得过去的工作以便在美国立足,另一方面又使这些人完全忘记男性的自尊,臣服于她。
王起明头一次听到老板娘的名字——阿春——时,感到这名字十分贴切。阿春,春,既给人带来温暖,又仍有几分寒气袭人。
“发工资啦!”阿春对走进房门的王起明说,“九百元,放好了,别在路上让人劫了去。
王起明从阿春手里接过一个信封,里面是九百美元。面值二十美元的纸币,汇成了很厚的一沓。他很喜欢这些一元一张的钞票。它给人以厚重、很多、很富有的印象,即使这印象是不真实的,即使这九百元并没有因为这形式上的厚实而增长一个美分,但却使他感到充实和自信,使他大一瞬间感到了一种支撑的力量,使他能暂时忘却深至骨髓的疲劳,使他能挺直了自己的腰杆。
不容易啊,九百美金,而且是那么厚的一沓!
他把钱放在了最安全的内衣口袋,也就是贴近心口窝的地方,走上了曼哈顿的大道。在地铁里,他又臂交叉,放在胸前,紧紧地护着它。
他明白,现在他内衣口袋里的这一沓,比什么都重要。
他觉得胸前滚烫,不知是自己的体温捂热了那钱,还是那实实在在的绿色钞票把他的胸膛烫暖。总之,他的胸口发热,头有点昏,嗓子眼干干的。
在这一天里,他明白了钱对于人有多么重要,对于一个想在美国生存的人有多么重要。
他知道,这一沓钞票,是他立足美国的鞋跟。
莫名其妙地,他害怕有人要抢去他的这九百元;他不自觉地伸手捂了捂胸口,两眼警惕地望着四周的人。在旁人眼里,此时的他一定象一只训练有素的警犬。
他从温和的地铁里走出来,走进了仍是湿冷湿冷的纽约的三月。
他穿着的还是那件从北京带来的风雪衣,穿着一条洗白了的牛仔裤。这衣着上到处就是大块大块的油垢。噢,对了,还有那双原来是白色的运动鞋,现在已经是深灰色的了。
他疾步行走在纽约的大街上。没有人注意他,没有人想象到他内心的激动,没有人知道他的来历。假如有一个人出于极为偶然的原则瞥他一眼的话,这个人见到的只是一个典型的纽约打工仔,再没有什么别的特殊之处了。
事实也是如此。
在他们那间湿冷的地下室里,金钱带了一阵得的笑声。
当王起明把那一沓钞票递到妻脸前时,出乎意料地是妻子也拿出一张支票在他眼前一晃。
“什么?”王起明猜到了是什么,但还要问,疑问中充满了欣喜。
“支票!485美金!我挣来的!”
郭燕骄傲至极地舞着那张支票,一会跃上地上的木箱,一会滚到床的另一侧,象一只蹦蹦跳跳的小兔,东跳西窜,直到王起明一把搂住了她。
他们俩拥抱在一起,让对方的气息喷到自己的脸上。
“你听我说,”郭燕推开吻着自己的王起明,“这九百,还给姨妈;这二百,交房租,还有一百,寄给宁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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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王起明完全同意。
“好啦!”郭燕起身,坐到木箱上,继续钩毛衣,兴奋地哼着《北京颂歌》,“我得工作了。”
“工作?又开夜车?”
“对!开夜车!”
“让你们老板自己去开。我们是人,不是机器!”他十分气愤地敲着木箱子。“他是不是姓马?告诉姓马的,你是人,不是牛马,让他明白这个!”
“你生那么大的气干什么呀?又不是马老板逼着我干的,是我自己愿意多挣几块钱的!”
王起明感慨地叹了口气:“唉!人哪,为了生活,什么苦都能吃,什么气都得往下咽。”
“又不光是咱们这么苦,刚来的人不都这个样儿吗?苦上一年,攒钱,送你上学去,少受这个苦!”
“算了吧,就我这半吊子英文,通过托福就得三四年,三十五六上大学,四十毕业,谁要我呀?再说,真的学出发来管什么用?餐馆小李,那是学海洋生物的硕士,苦读五年,照样刷盘子不是!就说老板娘阿春,闹了半人她是纽约是哥伦比亚大学的毕业生,只是她个性太强,受不了洋人的气,才改行做了生意。我呢,也拐变去上学,干脆直截了当去做生意挣钱吧!”
郭燕听着,钩着毛衣,不做任何回答。
“太太,别干活昏了头,明天是星期天,咱们得去看看。”
“看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