嚼础
日干方丈的第一句话就是:“事情都办好了吗?”
为春和尚躬身答道:“按您的吩咐办好了。”然后转向其他官员,“谢谢各位光临。”
几个武士一齐跳下马来,‘为首的说:“有劳你们了……”官员们接着一个个地检查了尸首并作了记录。为首的转过身来对为春和尚说:“我会从城里派人来收拾的,你们什么也不用管了。”说完之后,五个人又一齐上马,飞奔而去。
第二十三章
老方丈向众僧作了个手势,表示用不着他们了。和尚们向方丈又鞠了一躬之后,开始静静地离去。为春向日干方丈与武藏说了声再见,也随众和尚走了。
大队人马一走,乌鸦欢叫着,拍着翅膀,扑向死尸。
老方丈这时走到武藏跟前说:“那天多有冒犯,还请原谅。”
“哪里话,你很好,是我应该谢你。”武藏—下跪在老方丈面前。
“起来,起来!”老方丈叫着,“这里不是磕头的地方。”
武藏站了起来。
“这次经历给了你什么教训?”老方丈问。
“还不明白,望方丈明示。”
“好,”日干方丈说,“刚离去的那几名官员,是大久保长安手下的,他刚被派来治理奈良。浪人们利用他初来乍到、不熟悉当地情况这一弱点——拦路抢劫、诈骗、聚赌、调戏妇女、拜会寡妇——制造各种各样的麻烦。政府虽把他们没办法,但却查到了十五个集团的头头的名字,其中就包括段与安兵。
“段八及其同伙讨厌你,这你知道。因为他们不敢与你斗,便玩了一个自作聪明的阴谋,其目的是想借宝藏院之手杀人。那些署着你的名字的、侮辱宝藏院的东西都是出自他们之手。他们并设法让我知道这一切。当然,他们把我当成了傻瓜。”
武藏听着笑上眉梢。:“我想,这正是给奈良来个大扫除的机会。为春知道了这个想法,他愿意负责做这件事。现在你看,皆大欢喜——和尚、官员、还有乌鸦,哈,哈!”
方丈说完便走,武藏看着他离去的身影,突然撵上去说:“尊敬的长老,您没忘记什么吗?”
“什么?”日干方丈问。
“您还没给我一点指点呢。我不知什么时候能再见到您,万望不吝指教。”
老方丈无牙的大嘴又哈哈大笑起来。“你还没明白?”他问着。“你火气太旺了,这就是我给你的唯一指点。如果你继续以你的力气为傲,你定活不过三十。今天,你就可以很容易地被杀掉。想想吧,好好想想。”
武藏无言。
“你今天学了些东西,但还没学好。因为太年轻,我不能过分责怪你。认为一个武士只是炫耀自己的武力那可是天大的错误。
“我以前也常犯这个毛病,所以在这个问题上我来教训你还不太够资格。你应该去向柳生石秋西和古泉领主请教。
石秋西是我的师傅,古泉是我师傅的师傅;如果你能以他们为楷模,你大概可以成功。“日干长老的声音消失了。待那低首沉思的武藏抬起头时,已不见长老的踪影。
第16章牡丹花茎译者题解,不问红尘,宗师闲隐。狂徒不识,牡丹花茎。武藏看破,遣徒传信。柳生门派,高徒受惊。
柳生谷比村子大,比城镇小,只有一家客栈,名曰绵谷。从脱在浴室里的衣服看来,武藏知道,浴池中已有好几个人在洗澡,他也脱下衣服,进了热气腾腾的浴池间。浴池中有三个洗澡的人在愉快地谈着,见到武藏那高大的身躯,一下子中断了谈话,好象觉得有个异帮之物来到了他们中间。
武藏满意地滑入了大浴池,弄得池浪直涌,其中有一个把头靠在池沿上的人,这时睁开眼盯着武藏。
武藏并不理会,那三个人到外面小池中去了,并渐渐恢复了谈话。
“他叫什么名字——柳生家族的那个武士?”
“叫生田纪佐卫门。”
“如果柳生领主叫随从来送信拒绝较量,那他可就不象是别人传闻中的那般高强。”
“听生田纪佐卫门说,柳生石秋西已退出武林,从不与任何人过招。你认为这是真的吗?”
“我看不是。最大的可能是听说吉冈兼甫的第二个儿子前来挑战,避开了更安全些。”
“他至少是幽默的,送来了水果还捎话说愿我们此行愉快。”
吉冈兼甫?武藏抬起头来睁大了眼睛。他曾听说过,当他在吉冈道场时,传七郎到伊势来了。武藏肯定这三个人是回京都去的,其中必定有传七郎,哪一个是呢?
“我与洗澡无缘,”武藏丧气地想着,“第一次,小杉把我弄进了浴室。现在浑身精光又遇上吉冈道场的人。这传七郎已肯定听说了本道场发生的事。如果他知道我就是宫本,一定会马上出去拿剑杀来。”
但这三个人再也没注意他。从他们的谈话看来,他们一到这儿就给柳生家族去了信。柳生石秋西过去与幕府教练吉冈兼甫交往不深,正因如此,柳生石秋西不能让吉冈兼甫的儿子不知道他收到信否就走了,故派生田来客栈作礼节性的拜访。
三个京都人已洗完了。
“真舒服。”
“的确不错,现在为什么不请些姑娘来陪我们喝酒?”
三个人擦干身子出去了。
回到房间,武藏与条太郎在静静地吃着饭。他一直为拜见柳生石秋西一事心事重重。想到自己低下的级别,总担心会见不到他。
“如果与某人比臂力,”武藏想,“就应该找比我力气大的。这回冒死一拼也要征服柳生这一伟大的名字。如果我连一试的勇气都没有,那还叫什么武士?”
柳生石秋西的尊严随着年龄在增长。当年应德川家康之邀,他曾带着第五个儿子宗德及十六岁的孙子兵吾去过京城。德川家康当时不仅确认了这位年高德劭的武士的土地所有权,还要聘请他作德川家族的军事教练。柳生石秋西当时以年纪为由,谢绝了这一聘请,只是请求任命儿子宗德代替他。德川家康当即欣然赞同。五子宗德带到江户去的并不只一身精湛的武功,还有父亲教给他的满腹经纶。
在柳生石秋西的书架上,摆着师傅古泉领主给他的证书——证明他巳精通新荫剑法。与证书放在一起的,还有领主所著的四卷军事技术手册。每逢先师逝日,柳生石秋西总不会忘记在这些无价之宝前面摆上供品。这秘籍上不仅有文字叙述,还有图解。就是在不问武林事之后,柳生石秋西也乐得常常展卷。当他细看那各种架式的攻防图时,就觉得那画中的武士也从天而降,与他一起呆在这山野小堡之中。
古泉大师第一次来到柳生谷时,柳生石秋西只有三十七、八岁,还是雄心勃勃之时。古泉当时带着两个侄儿正漫步武林,寻觅高手。一天,他们到了宝藏院,宝藏院的寺主才把他介绍到了柳生谷。
柳生石秋西与古泉师傅一连比试了三天。第一天,古泉说,他想打中他哪儿,就可以打中他哪儿,比试结果,的确如此。第二天也是一样,柳生石秋西的骄傲受到了伤害,他想在第三天的比试中以新招取胜。第三天比试,古泉看到柳生石秋西的新架式时说:“你变我亦变。”又打败了柳生石秋西。只是在那时,柳生石秋西才真正悟出了一点孙子兵法的真谛;由于柳生石秋西一再挽留,古泉大师在柳生谷住了半年。在这段时间里,柳生石秋西一心一意从头学起。最终古泉大师不得不走时,他对柳生石秋西说:“我的剑术还非上乘。你杯年轻,你应把它练得炉火纯青。”临走时,他送给柳生石秋而一句禅道偈语:“何为有剑斗无剑?”
多少年来,柳生石秋西从各个不同的角度考虑这个问题,最终总算找到了比较满意的答复。当古泉大师再访柳生谷时,柳生石秋西睁着一双清澈的眼睛,要与师傅过招。师傅未动手,审视了好一会他的脸,然后说:“不必了,你已入境界。”在这之后,他给了柳生石秋西证书及四卷图解秘籍,柳生剑派自此而生。
为了避开城堡中的复杂礼仪,柳生石秋西现隐居在一山间小屋中。虽然对隐居生活有着道教般的狂热,但却不讨厌生田纪佐卫门为他领来的那个吹笛姑娘。每当她说要走之时,柳生石秋西总是叫她再呆两天。
把一朵牡丹修饰好放在花瓶中之后,柳生石秋西问小津,“怎么样?我的花插得还好吧?”
站在他身后的小津说:“你一定认真地学过插花。”
“一点也没学。我不是京城的有名之士,既未学过插花,也未学过茶道。”
“你看起来好象学过。”
“我只不过是把使剑的办法用到插花上面来了而已。”
小津惊奇地问:“真的?”
“对,插花使剑,同出一理。我可没这些规矩,非用指甲掐断花脖不可。关键是要让花有精神——使她们看起来还是活的,就象长在地里一样,看,我的花就没死。”
小津觉得这位严肃的老人教给了她许多应该知道的东西。当他们正在讨论插花之时,生田纪佐卫门轻手轻脚走进了小宅,叫出了小津。“请告诉领主,我已办完事回来了,好吗?”小津进去了一会后,立即出来说,领主有请。
“你回来啦,”柳生石秋西说。
“是的,按你的吩咐,我拜会了他们,交给了他们信件与水果。”
“他们走了吗?”
“没有。还没等我回来,客栈里就送来了一封信。信中说他们既来到了柳生谷,就不能这么连道场也没看见就回去。如果方便,他们明天就登门拜访。他们还说想要见你本人。”
“无礼之徒!”柳生石秋西很生气。“你向他讲明了宗德在江户,兵吾在熊本,这里没人吗?”
“讲了!”
“讨厌,就这样还要来。”
“我不知道……”
“这说明吉冈的后代的确已象人们所传的那样无能了。”
“那个传七郎并不怎么引人注目。”
“如果他引人注目,那倒是怪事。他父亲是个了不起的人物,当年我与古泉大师去京都时,曾与他一起喝过几回茶。自那之后,这个家族好象就在走下坡路了。这个年轻人认为是吉冈兼甫的儿子,就有权不被拒绝入内,所以他一再挑战。但受了挑战,把他揍一顿再轰走又没什么意思。”
“传七郎看上去挺自信,如果他实在要来,大概我可以对付他。”
“不行。这些名家之后总是把自己估计太高。如果你揍了他,他就会在京都败坏我们家族的名声。我本人倒无所谓,怕的是宗德与兵吾受牵连。”
“那我们该怎么办?”
“设法让他们高兴,使他们觉得已得到了名家之后应得到的待遇。再叫男人去他们那儿可能是错误的。”他转向小津说,“可能女人去好一些,小津去正好。”
“好吧,”她说,“你要我现在就去?”
“不,别着忙,明天早晨去就可以了。”
柳生石秋西很快写完一封短信,并把一枝与刚才插在花瓶中一模一样的牡丹交给小津。“把这些给他,说我着凉了,你代我去见他。再看他怎么说。”
第二十四章
第二天早晨,小津头上罩了条长面纱,策马来到了绵谷客栈。
女招待高茶过来迎她。“在这儿投宿吗?”
“不,我刚从柳生城堡送信来。吉冈传七郎还在这儿吗?”
“请稍候。”
小津那少有的美丽与典雅使那些正要离去的房客喷啧称奇,瞪着一双双贪婪的眼睛,一直看着她跟在高茶后面走得看不见了为止。
传七郎与他的同伴们昨晚喝酒直喝到夜深,直到现在才刚刚起床。当有人告诉他说城堡有人送信来时,他们想一定是昨天来过的那个武士又来了,没想到竟是小津拿着一枝牡丹向他们走来,不禁吃了一惊。
“啊,别见怪,屋子里乱糟糟的。”
“我是柳生城堡派来的,”小津简单地说了一句,把信与花放在传七郎面前便问,“你能现在就看看信吗?”
“我看,我看。”传七郎打开不到一尺长的信卷,只见信中写道:“老夫近偶感风寒,不宜面会,且在信中问候,还望海涵。白牡丹一朵,强老夫面孔百倍,定能给你快乐。我用花儿之手,献上花儿一朵,万望笑纳。”
传七郎轻蔑地哼了一声,卷起了信。“就这些?”他问小津。
“不,他还说本想邀你去喝茶,但又犹豫不决。因为宗德去了江户,剩下的全都是些不明茶道微妙的武士。”
“哈,哈!”传七郎做着一副怀疑的鬼脸说,“如果我没领会错,柳生石秋西认为我们是为领悟茶道微妙而来的。老实说吧,我们武术世家,对茶道一无所知。我们是来向柳生石秋西请安,并要向他讨学些剑法的。”
“这他也很清楚。他现在年迈隐居,习惯用茶道术语来讲明好多事情。”
传七郎厌烦地说:“好啦,他让我们毫无选择,只有开路。但请转告他,如果我再来,我还是要见他。”他说完把牡丹还给了小津。
“你不喜欢吗?他说这可能会使你归程愉快:如果坐轿,可挂在轿角里,如骑马,可挂在马鞍上。”
“他把这作为礼物送给我?”传七郎垂下眼帘,仿佛是受了侮辱。“太滑稽了!请你告诉他,我们京都也有牡丹。”
小津觉得没有必要勉强人家了,她拿着花转身便走,走到过道时,轻轻地笑了几声,看了一眼通往武藏住房的黑地板,拐个弯走了。
小女招待从武藏的房中跑出来迎上了她。
“你这就走?”她问。。“是的,我的事办完了。”
看着小津手中的花,她问道:“是牡丹吗?还不知道这儿有白牡丹呢?
“是城堡花园的,如果喜欢,就送给你。”
“啊,谢谢,”女招待说着,伸出了双手。
与小津道别后,小女孩把花拿着到处给人看,因为没一个人赞赏这朵花,她又失望地来到了武藏的房间。
武藏正双手托腮坐在窗前,瞄着城堡在想着自己的目标:首先,怎么设法见到柳生石秋西,再则,怎样用手中的剑去击败他。
“你喜欢花吗?”小女孩问着他走了进来。
“花?”
她把一朵白牡丹递给他看。
“嗯,好看。”
“喜欢吗?”
武藏的眼睛碰巧看到了被砍断的花茎,他惊奇地翘首而望,好象看不清楚那吸引他的东西。
“那花茎太长,”武藏说,“拿过来让我砍去一截,再插在花瓶中就更自然些。”
小姑娘走过来把花举在他面前,她还不知是怎么回事,便吓得丢下花哭了起来。在这一刹那,武藏拔出短剑从她的双手间削了过去,接着还剑入鞘。对小姑娘说来,好象是在看到短剑闪光的同时听到了短剑入鞘的声响。
武藏顾不上安慰受惊的姑娘,弯腰捡起被他砍下的花茎,比较着两端砍断的切口,好象完全入了神。最后,他看到小姑娘心神错乱的样子,才略带歉意地拍了拍她的头。
在把她哄得不流泪了之后,武藏便问:“你知道这花是谁砍的吗?”
“不知道,是别人给我的。”
“谁?”
“城堡来的一个人。”
“一个武士?”
“不是。一个姑娘。”
“对不起,我吓了你一跳,等会我给你买点心吃,好吗?无论如何,花现在总算修好了。把她插到花瓶里去吧。”
“这样行吗?”
“行,很好。”
小姑娘立即变得对武藏喜欢起来,但那剑的闪光着实吓苦了她。她离开了武藏的房间,不到万不得已,再不到这儿来了。
武藏对那六、七寸长的花茎的兴趣比放在壁龛里的花要浓烈得多。他断定第一次砍花之人既不是用的剪子,也不是用的小刀。只有用剑异常果断利落地一削,才能使柔软易碎的花茎出现那样净滑的切口。这个削花之人决非等闲之辈。他想用剑来个如法泡制,但在比较了两端之后,便立即看出差别太大。这种差别,就拿佛雕来说吧,前一个是雕塑家的杰作,而后一个只不过是出自一般手艺人之手。
这意味着什么?他在问自己。“如果城堡中一个管种花的武士就可以削出这样的切口,那柳生家族就远在我的估计之上了。”
他的信心又一次受到了挫伤。“我还差得太远。”
渐渐地,他摆脱了这种悲观感。“不管怎么样,我都应该向他挑战。如果我败了,就老老实实趴在别人脚下接受失败。”在恢复了勇气之后,他似乎比以前更兴奋了。
但怎么去挑战呢?即使一个徒弟到了门槛边,柳生石秋西也不见得愿同他交手。但宗德与兵吾都不在,要挑战就必须找柳生石秋西本人。怎么办?他的双眼看到了壁龛上的花。睹花思花,这美丽的牡丹使他想起了小津,她那张如花般的脸庞在他脑中一闪现,就使得他在焦躁中冷静了下来。
小津这时正在回柳生堡的路上,突然听到身后一声粗哑的叫喊。她勒马回首一看,只见山崖下一片树林之中钻出一个小孩来。
条太郎赤裸着身子,头发水淋淋的,衣服卷着夹在掖下,毫不害臊地说:“你就是那个吹笛子的姑娘?你还呆在这儿吗?”
“是你!”难堪的小津正要避开双眼,却认出了是他。“那个在矢本大道上哭鼻子的小孩,你怎么脱了衣服?”
“我在洗澡,我师傅说我身上发臭,我又不愿下澡堂,就跳下了河。”
小津笑了。“你住在哪儿?”
“绵谷客栈。”
“哎呀,我刚从那儿来。”
“真不巧,没到我房中去看我。现在回去好吗?!”
“不行,我有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