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羽躺在床上,早已偷露耳目,聆听身后之变。辩得母亲及兄长离屋而去不多会儿,白齐霄急急地跑出屋。之后,听得平统帝的那句话奇怪至极,也就顾不得生气与脚疮,揭被而起,汲着绣鞋就要跟上前去看个端详。
小羽不管不顾急于看戏的样儿,被一直守于一旁的司空涧瞧见,顺手扯了一条薄毯披在小羽身上,也随了过去。
月光清冷而幽寒,洋洋洒洒间,将两排小屋间的鸡舍、耕具和屋檐下的柴堆洗得泛出藏色的蓝,白氏父子相向而峙,深浅不一的衣衫一如其它,青蓝得静谧而诡异。
二人对视良久,终于,面向小羽的白齐霄笑容开始僵硬了。只见他嘴角随着脸皮扯动几下,目光也开始瞥向别处。
“哼……”,小羽耳聪,白亦墨细不可闻的嗤讽随着夜雾隐隐传了过来。小羽不解,眉头一皱,竖耳去辩,哪晓得“轰……”“哗……”地一番巨响,水涌急坠,随着前院扑来的气浪,细碎的水珠将身前面上淋了个半湿。
小羽惊呆了,张大的口来不及闭上,嘴里满洒一层温湿涩苦的水气。
白氏父子离前院虽近,却因屋墙的遮蔽,衣衫反倒没小羽那么湿。只是,当气浪掀起一个被炸得看不出形状的铁盒“哐当”砸在一边时,二人这才被吓了一下。
爆炸一过,白齐霄瞬时的失色当即恢复过来,原本瞪圆的眼微微眯起,绷紧的脸渐渐放松,一一打量完眼前三人,开怀地笑了,笑声越来越大,身子也笑得开始颤抖,继而笑岔了气,蹲在地上抱着膝,还兀自笑个不止。
夜深了,寒气直袭湿衫的小羽。司空涧原本就在小羽身后,水气被小羽尽数挡去。眼瞅着小羽哆嗦着将薄毯捂得更紧,便将小羽连同薄毯揽在怀中,用衣袖细细地为之擦拭湿水。要知道,小羽虽非司空亲生,但自小就如同亲子一般喜欢黏他,他对小羽的疼惜之情更胜己出,眼下二人这般亲昵,小羽早已习以为常,注意力反倒在那白齐霄身上。
“我很好笑么?”小羽见白齐霄笑得那真叫一个花枝乱颤,以为是因自己狼狈,忍不住鄙夷地反诘了,“也不瞧瞧你自己那样!”
小羽本来指他自己也被打湿,还笑话他人,哪晓得白齐霄竟然腾地站起来,目光狠毒地盯向小羽。小羽不是胆怯之人,但此刻身上本就湿冷,被他那突然射来的恶狠狠的眼神惊得又是一个寒战。司空一察觉不对,将小羽越发抱得紧,欲为之运气抵寒却又因故作罢。
“我怎样?你凭什么说我?”白齐霄凄厉而尖刻的声音在这黑夜极为刺耳,小羽隐隐觉得,他似乎对自己会错了意。想到这点,小羽正想解释,却被白亦墨打断。
“你怎样,你自己清楚,何苦为难小羽?”
“为难?哈哈……”白齐霄仰天冷笑,旋即用手指着小羽,直视白亦墨,一字一顿地说道:“她?她是你什么人,我又是你什么人?我们兄弟三人,谁又上过你的心?你又对谁尽过半分责任?可怜我那娘,为你打点后宫、照料你起居,逼我一岁识字,三岁作诗,七岁背完《史鉴》、《兵韬》,十一岁状元及第,一举一动都必须依你而行,而你呢?你可多看我娘一眼?你可知道,我有多恨你,恨你的高高在上、恨你的寡情薄义,恨你的冷漠专横,恨你的一切!”
白齐霄的话,小羽听得心房一颤一颤。幼时,爹爹对娘亲的宠溺也曾让她嫉恨偏激,否则也不会招致今日的冷昔。然而,爹爹对她终究还是亲近的,哥哥和义父对她的宠爱,也足已让她欣慰知足。眼前的白齐霄,虽然歇斯底里地宣泄着满腔怨恨和不平,但,在小羽看来,他仍是可怜人。若真依他所言,那么,他毫无自我的人生,只为其母而存在。为此,他成了父亲身后的阴影,满心期望身前的人有朝一日能回头看他一眼,但那人却从未回头。小羽看着白齐霄狰狞的脸上,有了点点泪光,不觉地将头靠在了司空涧的胸膛,心里渐渐暖和起来:起码,她是幸福的。
这些日子,白齐霄亲眼看到一个温柔而多情的平统帝,一个与这些年来他和母亲所见的、判若两人的白亦墨。于是,白齐霄明白了、也绝望了。明白的是父亲因何如此,绝望的发现,固执的父亲永远也不可能回头。
平统帝静静站在那里,面对白齐霄几近嘶吼的斥责,面上没有一丝表情。早在二十五年前,他所有的情感,就在火舞的凤吟楼前,随着那一巴掌,尽数交给了宛君,哪怕他心知肚明,哪怕他为自己,一丝一缕都没能留下。想到这里,白亦墨唇边抹过一丝苦笑:若真能留些情念,这二十年来,他又怎会心如死灰、无欲无求?
正当各怀心事,默默无语时,院外‘唏唏嗦嗦’的微响,引起司空涧的警觉。他在小羽背上轻轻一推,待其站稳,一个飞跃跳出屋外。
司空涧反常的举动引起其余三人的注意。小羽拽紧薄毯跑到白亦墨身边,二人相视一眼,旋即看向白齐霄。此时的白齐霄已没了刚才的悲切,面色微红双眸锃亮地注视着院外,脸上既兴奋又不安。
“你还做了什么?”白亦墨眉头越拧越紧,威严肃穆口气地极蕴警示之意。
对他的话,白齐霄并不理睬,听得屋外拳脚相加的声音越来越大,其中又添了利刃相碰的声响,表情越来越激动地说道:“来了,来了!”白亦墨再也忍不住,一把抓住白齐霄的衣领,‘啪啪’就是两耳光:“逆子!”
白齐霄被这突如其来的两耳光打懵了,满脸恨意地盯着白亦墨看了许久:“我,不再欠你!”说罢,单臂猛地一挥,将白亦墨推倒在地。
卒不及然地白亦墨呆呆坐在地上,惊愕地仰望着素来卑诺的白齐霄,得意张狂的蔑视着自己,胸中一团腥燥的热浪翻涌不歇。待小羽回过神,急忙去扶白亦墨,怎料一口腥红的血热辣辣喷了小羽一身。
白齐霄见状,嗤笑一声,朝地上啐了口唾沫,若无其事走向前屋。小羽看着他大摇大摆地离开,气愤之至,扭身就要上前找他理论,却被白亦墨拉住。白亦墨对小羽摇了摇头,幽幽叹了口气,不再多言。
小羽知道,此时她根本不能把白齐霄怎样,而白亦墨又被他气得吐血,她也无法走开,只得狠狠朝他背影吐了口唾沫,稍泻心忿。
过了约莫一个时辰,小羽忐忑不安地听得院外争斗之声渐渐转小,心跳也变得快了许多。二人对望一眼,携手朝前堂走去。
一掀开布帘,小羽这才发现,前院早已被火把照得通亮。借着院内的火光向前走,前堂地上横竖侧躺的尸首多得连落脚的地方都难找。小羽小心地搀扶白亦墨,踏着尚未变硬的尸体来到前院,脚下已被尸体伤处汩出的血浸得乌红。
“万岁爷,”白齐霄一张得意洋洋的脸乍地出现在白亦墨面前,嘲弄地笑道:“烦您跟小的走一趟吧?!”
白亦墨面色苍白地环视四周,眼光最终落在院落一角的两个黑影上。“你、你把她怎么了?”小羽正专心打量那些死者,其中大多是各门各派的顶尖高手,不由暗地咋舌:这些人大多自恃清高,不屑于官家为伍,白齐霄哪来如此大号召力,请得他们为之卖命?正在她心疑之时,忽闻白亦墨话语间竟会微微发颤,这才察觉他的身子已然没了力气,浑身瘫软地依靠着自己,顿时慌张地四下张望。果不其然,在火把外圈一个角落,两个人影蜷缩着倒在地上,火光照耀下的绣鞋上,各色绣线绣成的方、圆与三角所叠加的花形正是母亲自创。
“娘……”小羽大惊失色,欲甩开白亦墨飞奔过去,却被其双手死死扣住,动不得身。小羽无奈,当即忿然怒向白齐霄:“我们与你无缘无仇,你为什么这样?”
“啧啧!”白齐霄将脸凑近小羽,神情无奈地说:“我也没法,谁叫你们不知死活,偏要插进我们父子之间。”说着说着,他伸手撩起小羽下巴,一脸轻薄地邪笑,“羽妹,你若随了我,你娘便成了我岳母,我自会救她!”
“呸!”小羽气极,一口唾沫啐到白齐霄脸上:“做梦!我爹爹回来不会饶你!”
白齐霄不愠不怒地拭干净了脸,反而笑了:“你爹爹?来呀,我等着他!就怕他有命去,无命回!”
“你……你们把我爹爹……”小羽一听这话,浑身颤抖起来,眼泪霹雳啪啦开始往下淌。
“小羽,相信你爹,他不会有事!”白亦墨镇定自若的话语突然插了进来,“还有你,你要的,我不给,谁也给不了!”
白亦墨寥寥数语威肃而笃定,顷刻间镇住了纷杂的众人,院内顿时除了噼啪的火花炸裂声,再无其他声响。
‘啪、啪、啪’几声掌响唤醒诸人,白齐霄朝着白亦墨微笑地点了点头,“好,好!既然连你自己都不在意你的老情人,我更没理由担心她,不是么?”说罢,他脸色一变,抬高音调喊道:“来人啊!”
“在!”身后一人应声答道。白齐霄头也不回地将手指向宛君处,“给我生火架锅,把这两人烹汤犒狗!”
第三十七章
囚禁
“她若真有意外,我不过以死相伴罢了。”白亦墨冷静的语气与淡泊的眼神在闪耀不定的赤焰下,极是悠然而从容。他那恬然舒心的笑脸,小羽侧目看去,心神也随之恍惚了起来。此时的他,犹如浴火的凤凰,满心期待的,是那涅盘后的重生。
“而你,”没等小羽回神,白亦墨的话锋急转直下,字字如寒针一般,携着风暴的威势,泛着凛人的寒光直直插向白齐霄,“即使得到你想的,却休想拿到他要的。哼,他会怎样对待食言之人,你心里明白!”
白亦墨这话一停,周围顿时鸦雀无声。白齐霄脸色由红而白,由白又红反复多趟,四下那些身着各式便装,高矮胖瘦、形貌不一的汉子们大都皱了眉盯向白齐霄,手中高举的刀剑棍戟也慢慢放了下来。
“你狠!”白齐霄犹豫再三,最终,退让了。他自齿间对着白亦墨狠狠吐出了这两个字,之后,白齐霄侧身挥指,招来身旁一北方汉子,伏耳上前细细低语了几句。小羽好奇,摒气细听,只闻:“……火速……山南……石寨……”那男子听完,抱拳一躬,转身唤来几名稍显稚气的少年,匆匆离去。
“不管怎样,你我终究还是父子,”几名男子拉起宛君与司空亦然,将之扶到白齐霄身边“她们母子,我交给你。”当他欲将宛君推出,手又乍地止住,“不过千万别跟我耍花样,否则,我手下会做什么,我也无法控制。”
昏昏沉沉的宛君被猛地推到白亦墨怀中,小羽就势也扶过了兄长,正当她上下打量娘亲与兄长可有受伤时,脖颈间一阵酥麻,继而昏了过去。
待宛君醒来,四人已被置于一十尺见方、密不透风的密室。借助铁闸门外的微光,宛君将周围看了个大概。这密室,乃用大块的灰白石岩砌就,光洁的表面隐约可见水洗的痕迹,一侧的墙边垒着四五床崭新的深色被絮,在她们身上盖着同样的棉被。铁闸的一边墙角放置着一木制马桶。再看身边之人,小羽贴着宛君的腿,睡得正香,亦然盘膝而坐,正给白亦墨运气疗伤。
环视四周后,宛君紧张的情绪放松了许多。现在她们虽被囚禁,但未受到苛待,显然,白齐霄对他们有所顾忌。想到这里,宛君心头一宽,颅内反而开始隐隐作疼,于是,她将背靠在了墙上,自顾自地揉捏起额头,试图理清有些混乱的思绪。
刚才,一时情急的她一站在清月寒夜之下,才发觉出来得毫无目的。可就这么回屋吧,面子上肯定挂不住;不回吧,大冬夜的,站在外面受冻也忒傻气不过。在她犹豫不定时,偏偏亦然又追了出来,这下,她非得作些啥才好了。不得已,她去了个再正常不过的地方——茅房。因司空谨遵义父嘱托,守在茅厕外不敢擅离,宛君在里面磨蹭了半晌方敢出来。那时的她还暗自庆幸:幸好这是冬日,连空气也冻敛了许多,否则,她早被蚊蝇嗡死,臭气熏晕。
不过,当她二人尚未踏进前院,只听‘轰’地一声巨响,院前的温池掀起了数丈高水柱,‘哗啦啦’喷了一地。二人见状先是一惊,继而快步往回奔。正在这时,宛君的耳畔传来一阵嘈杂的脚步声。没等她瞧个清楚,司空亦然已与十余名绿林汉子打了起来。眼见周围火光来越亮,来人越来越多,而且个个招式独特,人人身手不凡,司空一人独挡,已经有些力不从心了,一旁的宛君看得心里真叫一个急。
正在宛君懊恼无力相助时,司空涧宛如入凡的天人悠然飘至,夹着一招‘渡风凌波’旋空而下,局势骤然逆转。转眼间,司空亦然周遭方圆十步,众人纷纷弃械,额间个个渗血,待其足尖刚刚落地,一干人等相继瘫软在地、当场气绝而亡。
当时的司空涧,一双墨眸清冷而澈亮,眉目轻眺间睨媚无双。在那一瞬,宛君仿似回到二十五年前凤吟楼后街的茶楼上,那个倚栏斜望、武功卓绝的白衣君子,那个邪滟如斯、傲情藐世的旷世奇人。当宛君还在遐想联翩时,司空涧身形微闪,已将她拉至身旁,顺手了结了两个正欲偷袭她的男子。
之后的事,宛君记不太清,只知司空涧的衣襟上下飞舞、身形翩舞如蝶,不用多时,他一身银灰长袍已殷如铁锈,腥湿熏人;而周围的人堆,随着呼啸而过的掌风,越垒越高。
那时,蜂拥而至的人如同猎食的蝇蚁,杀兴已起的司空涧瞳眸中的簇火愈发冷冽凌人,平素的温存半点难寻,这样的司空涧,让宛君感觉很是陌生,渐而心生畏意。
宛君并没担心多久,一声极微细的呼哨后,宛君颈后一麻,人,即刻昏了过去。
想到这里,宛君摸了摸颈后,果然有个细微的小突起,再暗自运气行走周身,血脉并无异兆,心,这才放松下来。显然,有人向她喷射无影针,幸好此针无毒,抹的也不过是些麻药。
等司空亦然还气丹田,宛君方开口问及司空涧的下落。司空亦然温温的答词掩不住疲惫:“我想,必定有高人一直躲在高处,等待时机放暗针。当时我还奇怪义父为何会无故停手,哪晓得娘就那么倒下了,不等去瞧义父如何,我只觉颈间一麻,就那么昏了过去。其它的,就不知晓了。”说罢,司空亦然长叹道:“还好,义父不在这里。”
“都是我,牵连了你们……”沉寂片刻后,白亦墨低沉的声音饱含着歉意在屋内响起,而话语间的沮丧更是明显。
“没关系的。要知道我们老家有句话,叫做:龙生九子,各有不同。”宛君浅笑着挪到白亦墨身边,司空亦然也识趣地同母亲换了位置,默默地将妹子搂在怀里。“这皇子争权篡位的事,历史书上多了去,你又何必自责呢?”说着说着,宛君握住了白亦墨的手,掌心突来的冰凉令她很不安。
“将你们扯进来,我……”白亦墨柔声说着,心却在宛君手掌的揉搓间一点点填满熨籍。
“算了,眼下我们也没怎样。”淡淡说完这句,宛君疑惑地问:“只是,他会这样,你不会一点儿没察觉吧?”
白亦墨一听,碎碎地咳了数声,幽然一笑:“他有反心,我倒料到了,只不过没想到……”
“什么?”
“为达目的,他竟不惜引狼入室。”
“引狼入室??什么狼?”宛君不解地追问一句。
“这……”白亦墨神情很怪异地看着宛君,话,几番欲说,最终又咽了回去。“没什么,说了你也不明白。”
“你不说,怎知我不明白?”宛君听他这么说,知他不愿讲,心中有些不快,“算了,不愿意讲,我也不逼你!”
白亦墨察觉宛君将手一松,情急之下欲开口解释,哪晓得突地吸入一口寒气引致一阵猛咳:“我……咳、咳,我不是……”
“好了,好了,我不问就是了!”见他如此,宛君反倒慌了,一只手轻捶其背,另只手捏腕把脉。
“你的病,怎么拖成这样?”白亦墨的脉象乃肺阴亏损、阴虚火旺、气阴耗伤、阴阳两虚,显然他经年的气喘已由肺痨转成肺痿,此间再无药可医。宛君行医多年,一握此脉,心顿地揪作一团,胸口郁积难当,呼吸重如千斤。“都病成这样了,还跑这天寒地冻的地方来做什么?”
白亦墨悄悄咽下泛起的浊腥之气,呆呆望着铁门的铁栏杆间时闪时暗的光影,默默无声。自己身体怎样,他又岂会不知?可是,好不容易才得了她踪迹,此次若不来,恐这有生之时,二人再无重逢之日。他宁肯客死异乡求续一日前缘,也不愿苟活一世抱憾而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