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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们眼前,整个都昌县城在鄱阳湖碧绿的湖水簇拥下静静地横亘,城市上空,一片湛蓝。灰色的楼群,像火柴盒一样沿着宽阔的街道,自北向南,鳞次栉比地排开。那些戴着头盔,穿着夹克衫,骑摩托车的小伙子在街道上游荡,他们看上去一个个狂放不羁。政府公务用车好像一律都是黑色桑塔纳,那司机(当地人称之为掌握方向的书记)也全都是衣着笔、一幅鄙夷不屑的神态。他们要么抢道行驶,要么冲到我们的汽车前面,要么迎面驶来,在我们周围使劲按喇叭,声音尖厉刺耳,简直让人难以忍受。在一些以碎石铺路的小巷里,手工匠们拎着工具箱,低着头,衣冠不整,穿一双破旧的解放鞋,匆匆消失在狭窄幽暗的小巷深处。一群姑娘则在我们的车前蹒跚走着,没有谁有意打量我们,却好像谁都明白我们是什么人、干过什么事。商店五花八门,出售各式各样的商品。我们向左转入东风大道,发现一幢高大的建筑物之间有一小块既安全又幽暗的空地,我们把车就停庄这儿,车头对着街口,然后去找公共电话,让一个叫邓世明的黑子的战友过来接我们。
不到20分钟,邓世明便来到人民广场与东风大道交叉的一个拐角,把我们接走。邓世明住在南门口大街,在一家银行当职员,同一个名叫李青霞的漂亮女孩结了婚。李青霞身材丰满,肌肤白嫩,瓜子脸,柳叶眉,樱桃唇,一幅典型的江南美女长相;不过,从她的眼神中可以看出,她对黑子和我们都没有什么好感。李青霞的舅舅在县委组织部当部长,她野心勃勃,一心想嫁给一个国家干部。邓世明这小子个头不高,长得结实精干,两眼炯炯有神,一笑起来脸上总是有两个小酒窝。“哈哈,果然是你呵,黑子,”他大声喊了起来,接着就一把抓住了黑子的手臂,“好久不见,伙计,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才回来不久。刚从老家过来,顺便来看看你们。”
“这俩位是你的朋友?”邓世明微笑地看着我们,“怎么也不跟我们介绍一下?”
“这位是丁仆,作家;他叫刘国全,海员,俩位都是我从小玩到大的好兄弟。”
“你好,伙计,早就听黑子讲到过你。”我一边握了握他的手,一边笑着说。我看见李青霞的眼睛总是在怔怔地望着他,她站在那儿,面无表情。
“伙计,你还在广西吗?”
“是的。”黑子问他,“其他战友怎么样?”
“不怎么样,大部份战友复员后都在老家务农。”
“你怎么就不回老部队去看看呢?”
“我也想呵,可是没有假期。要知道我们班就有好几个战友牺牲在那里。那时候,他们把我们绑在坦克上开赴战场,真他妈的有意思!”
“是的,”黑子笑着说,“可我没有被人绑在坦克上。”
“那是因为你个子比我大!”邓世明不服气地说,“好了,不提这档子臭事了。比起那些在坦克上被越南人活活干掉的战友,我们还是捡了一条命回来;这不,我们不是又见面了?黑子,说实在的,你很有才华,但个性太强;既然你还在部队,就得要改改你的性格,这对你有好处。”
“不错,伙计,你说得都对!”黑子说,“我知道我性格不好,但有些事情不单是性格问题,要不现在我还会是一名战士?”
“哈哈,你终于肯承任自己的缺点了!有进步,有进步,”邓世明说完就在黑子背上捶了一拳,边笑边嚷,脸颊上那两个小酒窝也随之舞动了起来。“不过话又说回来,伙计,部队就是有那么一些混帐的领导,不要说是你,我三年服役期满打报告申请退伍,还得要去送礼走后门。这些家伙真是太黑了!总是爱在无关紧要的问题上吹毛求疵,总是喜欢给别人穿小鞋,把病态的残忍说成是执行必要的纪律;这算什么嘛?简直是小鸡肚肠!”
“行啦,”黑子说,“这都是现实,我们改变不了。”
“好,好,好,不说这些了,现在,我们找家酒店先去吃饭,下午我再带你去看看王明亮的老婆和孩子,她他妈的可真不容易呵!王明亮牺牲以后,政府一直都说要给她安排工作,可是一直都没有兑现。”
我们来到一家位于十字路口的酒店。邓世明点了不少菜:豆豉爆肉、干锅焖麂肉、青蒸鳊鱼、箩卜煮鲢鱼头、韭菜炒长臂虾、豆参炖排骨、紫皮蒜蓉黑蚬。最后,他还特意给我们要了一笼都昌饺头粑。据说饺头粑不仅是都昌特产,也是江西著名的特色美食。每个节日都昌人都会去做饺头粑。对此,黑子也表示认可,“没错,伙计,是这么回事。”他不容置疑地肯定。但他说,他好久都没有吃过饺头粑了。饺头粑吃起来既柔软润滑,又鲜嫩可口,的确是百吃不厌。
我后来了解到其做法是:首先是用好的晚米,先蒸熟,等凉了再用磨磨碎,当然是越细越好;第二步再用热开水和米粉揉搓到一定的火候,也就是不粘手,放在手里也不容易变形;第三步则是取一小团粉放在手里做捏成一片簿簿的,形状如北方的饺子皮但要比饺子皮大一些的粉皮;第四步就是把炒好的菜(菜要切细,且不能炒得太熟。)放到捏好的粉皮里面轻轻用手指捏压封口;最后一步就是等做完了若干个后,就放在锅里蒸,当然和蒸包子差不多了,但关键是火候。
这个春日午后,黑子和我、刘国全、邓世明以及李青霞坐着喝酒,边聊天,边情不自禁地大声嚷叫。幸福的生活就像都昌遍地的桃花一样开放。
我们醉醺醺地拖着脚步走出酒店上车,“这次由我来当一回‘书记’。”邓世明说,“你们不知道那条路怎么走。”,他把车驶向城区另一头,转入一条泥土公路。路况糟糕极了,汽车颠簸得更厉害。前面就是王明亮家,位于都昌县城郊的东山乡,周围有几颗高高的樟树,正好把这幢砖土陋屋遮掩,院子里有两个小孩和几只鸡。洗净的衣物在鄱阳湖的阳光下飘动摇曳。好像不停地向我们招手致意。我们同他进了屋。有一个孩子看了我们一眼,又转身跑开了;另一个孩子则埋头在地上捉蚂蚁。他们衣衫褴褛。王明亮的遗妻对我们的到来并没有表现出什么感激之情。她没有语言,只有无声的饮泣,并用一种无焦距的凝聚而涣散的眼神看我们。“春花嫂子,战友黑子来看望你们了。黑子刚从前线回来,他也是王排长一个师的。这500块钱你先拿着,是黑子给你的。”说完邓世明就从自己的口袋里掏出了500块钱塞给春花。“春花嫂子,想开些,”邓世明说,那语气非常亲切感人。“有什么困难我们战友都会尽力帮助你。我们都知道你一直都很苦,但毕竞事情已经发生了。现实就是这样,我们不能改变,但要勇敢去面对。”李青霞用她眼角的斜光凝视着邓世明,一言不发。我发现黑子的眼睛也红了起来,但此刻,他不知道自己该要说什么。他就一直那样傻傻地站在那里。
这时候,天空突然开始下起雨来。倾盆大雨在屋顶上哗哗直响。那几只小鸡早已拍扇着翅膀跑到滴着雨水的屋檐下躲雨。但没过多久,雨点就渐渐小了起来。我们起身向春花告辞。春花仍满脸泪水,语噎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对一个在战争中失去丈夫的妻子而言,她的内心早已人去楼空,缘尽缘灭,剩下的只有累累白骨。在她的眼泪前,任何荣耀也都是苍白的。她要以自已柔弱的身躯奋力抵挡这沧海横流。这个世界对不起她,把她伤害得太深,太深。
我们开车返回县城。“邓世明,刚才你给的钱,我回到部队后寄来给你。”黑子说。
“寄什么啊,就你那点津贴费我还不知道能作什么用?伙计,我们是战友,是兄弟,不要再提钱的事了。”
“如果春花嫂子同意,我真想领养她的一个孩子。”刘国全说。
“哈哈,伙计,你这主意不错!可你怎么带他?”邓世明问,“你结婚了?”
“没有。我还没有谈女朋友。”
“就是吗,你总不可能把他带上你的那条大船吧。”
“那孩子今年多大了?”黑子问。
“好像只有4岁,是一对龙凤胎。”
“真他妈的,长得太像王明亮了。”黑子感慨地说,“我同王明亮只见过一次面,那是在宁明,他当时是七团三营的一个排长,他请我吃饭。第二天他就上了战场。但没有想到进攻的头一天。他就在水口的独立山倒下了。他可长得一表人才:魁伟、帅气!”
“那孩子的眼睛特别可爱。”李青霞似乎也被我们的谈话感染了,她不紧不慢地说出了这么一句来。我还以为她是个尤物哩。
“你说得没错,那眼睛长得的确是好看。”邓世明接过李青霞的话说,“她咬着手指,一双黑色的大眼睛,就一直这样好奇地望着你。自他们生下来,就没有见到过自己的爸爸长得是什么样。我听春花说,一到晚上,他们就坐在火堆旁吵着要吃还没有烤熟的红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