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_刀锋 - 海棠小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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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刚搬家的第二天下午,黑子便来我这儿聚会,说是要庆贺一番。那时,小雪还在都昌,她不知道我这么快就找到了房子。我当时在同摇滚乐手敖博聊天,那天下午阳光灿烂,我把房间彻底打扫干净之后,从行李中拿出手稿整整齐齐摆在写字台上,正要翻开一页时,听到了从走廊另一头的房间里传来摇滚乐手的声音。他那慢的、像是为让人记录下来而强调着的呼唤声的每一个字,我都听得一清二楚:“有人吗?请帮忙倒点水来好吗。”

我站起身来,心想,这个人也许病了。我走进厨房,在煤气灶上放上一铝壶水,先用大火烧,水刚煮沸,即把开关关上,随后,端着锅和水走到那扇门前。门后响起了摇滚乐手的声音,表示我要带水去,或者仅仅是要水。

我敲门,进门,摇滚乐手特有的气味立即扑鼻而来。我不知道那是一股什么气味,但我肯定,那气味就像在夜总会空气浑浊的包厢里所闻到的气味一模一样:烟臭味、酒味、馊汗味和香水味,除了这些复杂的气味外,再没有别的实例可以用来同摇滚乐手周围的空气作类比了。那位名叫敖博的摇滚乐手是个高个子,神色古怪,身材瘦弱;他穿着一件胸部印着一个大红的“a”字,然后加了一个大红圈的长袖t恤衫,头发篷乱,脸上长出了几个青春豆,嘴唇上也冒出了水泡。他直直地躺在床上,像他妈的一块木板似的,一点儿也不能动弹,也说不出一句话,只能瞪着大眼睛望着天花顶。我看见床头柜上在他够得着的地方,放着一个电热水壶,四、五包方便面,一瓶辣椒酱,几听铁罐啤酒―如果他还有一点进取精神的话,他本来是可以用他煮方便面的电热水壶去打新鲜水的,但他太懒了,说得更确切些,他是自己妨碍自己站起来。

我把新鲜的开水倒给他,并作了自我介绍。他,同样有礼貌,把上半身抬起若干度,自称敖博,摇滚乐吉它表演艺术家,已卧床四天。在这之前常常是在凌晨二、三钟结束演出,四、五点吃完霄夜回到他的小房间,晚上九点钟左右出门去演出。

我们聊起天来,起初很难无拘无束。我们聊那些最轻松的话题。我想知道他是否认为我们的命运是不可改变的。他认为是不可改变的。我想知道他是否认为所有的人都得死。他也认为所有的人最后肯定是要死的,但不敢肯定所有的人是否都能被生出来。我想知道作为一个一无所有的漂泊者,说直接一点就是流浪汉,和那些政客、大亨有什么地方不一样。他认为流浪汉不会被人打扰,可以自由自在地度过一生。我很同意他的看法。他在用最为简洁明了的方式接近或者说阐释他对道家学说的理解。“大气守静无为,高天所以清爽。反之,大气好动所为,就要刮暴风了。板块守静无为,大地所以稳定。反之,板块好动有为,就要发地震了。天无为,地无为,一以阳,一以阴,阴阳交配,乃有春风夏雨秋霜冬雪,促成万物生长,壮茁,成熟,休眠。恍恍惚惚,不知来自何处。惚惚恍恍,不见人为迹象。所以我说,天地守静,无动机,无蓝图,不干涉,不袒护,用无为的态度导演万物,让万物自己登台演出,纷纷繁繁,忙忙碌碌,生生死死,反反复复,以实现地球生命史的伟大任务。”他谈到自己时,他说,“我是一个在错误的时间、错误的地点、由错误的人本不该生的错误地生出了另个错误的人。”我感到这点自己同他相似。我们两人也都相信天。可是,他谈到天时,却让人听到一种幸灾乐祸的笑声,并在被子下搔痒。别人可以设想,摇滚乐手敖博在活着的时候已经想到了自己死后的喜悦。我敢肯定那是一个上无君,下无臣,实现社会平等,废除阶级差别。气候不冷不热,不分四季。春耕,夏耘,秋收,冬藏,种种辛苦全都解脱。也不必纪年了,人人玩得痛快,天长地久,那样喜悦,比国王更快乐的极乐世界。

我们进而谈到政治时,他几乎变得激昂,向我列举了180万年前至公元前21世纪中国远古时代的二十六位哲士:盘古、有巢、燧人、伏羲、神农、太、少、黄帝、嫘祖、仓颉、炎帝、蚩尤、颛顼、共工、帝、祝融、尧、丹朱、羲和、许由、巢父、娥皇、商均、象、皋陶、鲧等,并对这些古代哲士的丰功伟绩也了如指掌。你譬如,有巢氏,神话传说中人物,汉族人民想像中的始祖,原始巢居的发明者。燧人氏,一称燧皇,是传说中发明钻木取火的人。伏羲氏,一作伏戏、宓牺、包(庖)牺,又号羲皇。相传从这时起,始结绳为网,进入渔猎经济生活。神农氏,一作烈山氏、厉山氏,也是神话传说中人物,中国原始农业的发明者。仓颉,一作苍颉,传说中黄帝时史官,汉字创造发明者。至于“三黄五帝”,他以为黄帝最伟大。他说,黄帝就是传说中的中华民族的始祖。姓公孙,居轩辕之丘,故号轩辕氏。皇帝生性灵活,能说会道,道德情操高尚,被拥为西北方游牧部族的首领。他联合炎帝,打败由蚩尤率领的九黎族的入侵,代神农而成为部落联盟的首领,故成为“黄帝”。他之所以称赞黄帝伟大,是因为黄帝时期有许多创造和发明,如养蚕、舟车、文字、音律、算数、医学等。而历史上尧,舜,夏,商,周,都是黄帝的后裔,故称“轩辕后裔”,“炎黄子孙”。他觉得颛顼也不错。颛顼二十岁时,黄帝将帝位传给了他。即位后,他便进行了政治改革,他禁绝巫教,强令被黄帝征服的九黎族顺从黄帝族的教化,促进了族与族之间的融合。颛顼在位78年,死时90多岁,颛顼子孙很多,屈原就是自称颛顼的后裔。帝喾在位时人才济济,把天下治理得很好。尧帝更是德高望重,人民倾心。他严肃恭谨,光照四方,上下分明,能团结族人,使邦族之间团结如一家,和睦相处。尧为人简朴,吃粗米饭,喝野菜汤。自然得到人民的爱戴。尧到年老时,由四岳十二牧推举部落联盟军事首长继承人,大家一致推荐了舜。尧帝把自己两个女儿嫁给了舜,又对他进行了长期的考察,最后才放心的禅让。舜帝,姓姚,传说目有双瞳而取名“重华”,好有虞氏,故称虞舜。舜之父瞽叟,其弟名象。由于四岳的推举,尧命他接替自己的首领职位,并把两个女儿给他作妻室。舜命后稷按时播植百谷;挖沟开渠以利灌溉;疏通河道,治理洪水;公布五刑,除去四凶族。舜知人善任选用能人,如舜任命了许多官职:命禹作司空,主平水土;命弃作后稷,主管农业;命契作司徒,主管五教;命皋陶管理五刑等等。舜为首领时,把各项工作都做的很好,开创了上古时期政通人和的局面,所以舜成为中原最强大的盟主。正如《史记》所云:“天下明德,皆自虞帝始”。实际上,当舜之时,国家机器的雏形已经具备了。当我问他,你是“左派”还是“右派”时,很遗憾,他不知道自已到底属于哪一派。但他强调专制终结前,左和右的标签没有多少对应的语境,而且容易陷入可以被专制当局利用的思想混乱。左和右的分野只有在民主制度下才有意义,否则它们的逻辑的放大都会走向独裁―不管是政治上的专制、文化上的一元化,还是经济上的资本垄断。“我的意思是说,左右之争首先只能在一个自由的秩序下才不致异化;其次,没有民主程序提供一个平台,哪一种东西对于政权的染指都没有合法性。所以,‘政治自由主义’是‘严厉前提’。在民主制度下,左和右无论谁胜出,都具有‘合法性’―最起码一个人要统治你,形式上也要征得你的‘同意’,无论如何总比他强奸你的意志好。”末了,当我们给真理这个概念下定义并取得若干进展的时候,我巧妙地见缝插针,提了几个问题并获悉敖博先生在蔡胜利家当房客、付租金已有一年之久。我们遗憾的是未能早些相识。我责备猫头鹰没有把这位卧床者的情况详细告诉我。

“顺便问一声,”我插进这样一个问题,“你生病了吗?”

敖博又一次把上半身抬起若干度。他看到自己不能构成直角时,又让身子躺下去,随后告诉我,他卧床是为了来一番心灵的大扫除。他希望以此做到意念专一,停止游思浮想。然后关闭听觉器官,不用耳听,仅用心听。用意识去知觉外界的存在。然后断绝意识活动,不用心听,仅用气听。用气听就是用灵魂去感悟妙道的存在。

我问他:“为什么不用耳听?”

“耳的功能有限,只能响应声音。”

“为什么不用心听?”

“心的功能也有限,只能响应存在。”敖博要让我明白,气,亦即灵魂,那是一片光明的空虚,功能特异,能容纳大千世界。心灵空虚清洁,扫除了想当然的成见,妙道来集,你便悟了。

接着发生了我所担心的事情,也是我以为能够借助于长时间的、东拉西扯的谈话来阻止的事情。“伙计,你陪我一道吃方便面吧,我请客。”就这样,我们一起吃用我拿来的新鲜水泡的方便面。我不好意思往他那个黏糊糊的电热水壶里直接到进新鲜开水和方便面,我坚持把那个电热水壶在水池子里彻底洗一遍。敖博翻身侧躺着,一声不吭,用梦游者的有把握的动作泡方便面。他小心地撕开方便面小袋调料,几乎不改变上身的姿势,伸手到床底下,取出一只油腻的、满是干结的剩辣椒酱的盘子,犹豫了片刻,又伸手到床下,取出揉皱的报纸,用它擦了一遍盘子,再把报纸塞到床下,随后以慷慨大方的手势把全世界最脏的盘子递给我,请丁仆接过去,不必客气。

我请他先给自己盛,再给我盛。他用塑料叉子把近一半的方便面撩到我的盘子里,用优雅的手势朝方便面上倒出一团辣椒酱,然后用塑料叉子把方便面调拌一下。“伙计,请原谅,我这里没有榨菜和花生米。如果你能喝酒的话,我可以陪你一起喝瓶啤酒。”

直到今天,我仍旧不清楚自己是怎样硬着头皮动起那把塑料叉子来的。奇怪的是,我觉得这顿方便面的味道好极了。从那天起,无论我在哪里吃饭,那怕是步入富丽堂煌的高级酒店饕餮山珍海味,敖博的方便面甚至成为衡量我面前的每一份美味价值的标准。

我趁吃方便面的的工夫,不引起他注意却又仔细地观察着这位摇滚乐手的房间。房间里最引人注目的是天花板下面墙上一个只有半边玻璃的小窗户,窗子里冒着滚滚的油烟。窗外楼下开着一家餐馆,风时而把炒菜的油烟和煤灰云团由窗子刮进敖博的房间里来。所谓家具,也就是放在房间中央的那张床以及床下那只塞满了衣服,无法关上的破箱子,仿佛随时都要远走高飞。

靠近窗子一侧的墙角边放着一把木棉牌吉它。这时,敖博告诉我,这把吉它是他托人从广州买回来的,花了五十几块钱。因为在中国他再也找不到什么书可看。而自己唯一花钱买了一本《英国皇家特种部队教材》。除此之外,他最近主要看了一些所谓怪力乱神方面的书籍。并查了一下“盘古王表”,还弄到了《无极至尊盘古帝王赐福宝经》,可能会写一首有关的歌。奇怪的是,我不明白敖博会写一首什么样的歌。他只是说他的歌有益于反抗者,有害于一切安分守已者,尤其对既得利益者和中产阶级极其有害。所以他要以艺术作为政治战斗武器。换一句话说,那就是:“你只看到我敖博在搞摇滚,没看到敖博在搞革命。”如果我们从这个角度去理解敖博,那么对于其作品本身的粗糙和极端都不必在乎。问题只在于:革命。敖博所理解的“革命”究竟是什么呢?这让我产生了误解。我尊重反抗,信仰非暴力。但是敖博所理解的“革命”,是“人头滚滚的革命”,他认为革命才是“真正的摇滚!这是具有中国特色的摇滚!”换句话说,揭竿而起,杀人如麻,推翻暴政―是这样一种源于革命圣地南昌的夺权意识、红色意识、仇恨意识、噬血意识!我对此完全无法认同。

我原来期待着这位“革命者”会暴跳如雷。他却像一个自以为无所不知的圣人那样微笑着,请我作一番说明,好让他由此推断出,我在音乐方面有无判断力。

我良久地凝视着敖博。他同我交谈,无意中激发了我心中的火花。这火花闪过大脑直到脊梁。我仿佛重新回到了我的童年。起首是初始之日,在启明星熠熠生辉,大地沉浸在透明的淡紫中,雄鸡的尖喙揭开了我诞生时辰的帷幕;我想起了三岁时我花了一个小时,把奶奶的一大罐冰糖给偷吃光了,而妈妈不管那么多,先打我一顿再说。我想起了那时我还小,爸爸那时不常打我,直到我长大了一些,可以承受皮鞭的抽打为止。我老爸真是凶很,直到现在我就是怕他。我想起了我姐姐那时不知道从哪里弄来一包奶粉,我吃到了奶粉,觉得就像过年。我想起了一个在火车上逃票的学美术的学生被乘警抓住后央求着说,警察叔叔我给你画张画吧,您不要罚我,罚我也没钱。那个警察扬手就给了他一个耳光,你他妈的还想给老子画遗像,对处理不满是吧?又是一记耳光。我想起了我上小学的时候,上课时尿憋不住,而老师偏不准我上厕所,我急得把尿硬撒在裤子里……而今天,丁仆,你难道对你以前的悲惨经历一笑置之了吗,你他妈的真让我感到恶心。

没错,你会说你没忘,

没错,你已经长大成人,

没错,你势利的父母这时又表现慈爱,

没错,你觉得没有必要再计较过去了,

可是过去,怎么能让它轻易过去!

今天,你终于成为这个丑恶社会世俗的俘虏,

你像大多数中国人一样,

把本来发生在自己身上的悲剧硬变成了喜剧,

最后还要以皆大欢喜大团圆结局,

我真该向你祝贺,要不要贺礼呀!

你忘了!

你忘了!

你忘了!

童年时代的情景真令人难忘。我这样冥思苦想了几十分钟后,决定用《你忘了》来暗示我那暗无天日的童年生活,全部都完整无缺、奇迹般的复活,从而熄灭了我心中的灵感的火花。

我发现敖博躺在床上,无动于衷。这真令人扫兴。但没多久,这卵突然又兴奋起来,满脸洋溢着可爱的微笑。他仿佛刚刚从沉睡中苏醒,从他躺够了的床上一跃而起。“我们要和愿意和我们一起堕落的人一起堕落,我们要和愿意和我们一起圣洁的人一起圣洁,”敖博嚷道,扯下t衫,脱掉裤子,兴冲冲地进入了卫生间,让水从水龙头里哗哗流下。洗,他在洗,敖博开始洗身子,从头洗到脚。这不再是洗身子,而是洗礼。他洗完了后,将水龙头关上。他,身上滴水,赤裸,瘦弱,斜挂着那个可憎的家伙,站在我面前,抱起我来,“啊,伙计,这就叫选择。”他胸中爆发了笑声,传出了笑声,声浪撞击天花板。我这才明白,不仅我悲惨的童年复活了,敖博也复活了。

当天下午,我们一起外出,喝啤酒,吃水煮牛肉。敖博向我建议,同他一起成立一个摇滚乐队。我们一起写歌词、谱曲、演奏。可就在这当儿,黑子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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