啪嗒啪嗒
一阵大脚女人特有的走步声传来。
仪龄知道那是福妈来了
尽管从迷茫中解脱出来是艰难的,但她还是放松自己的表情,尽量显得平静些,她很怕福妈看出些什么来,更怕她东问西问的。
福妈是山东人,早些年闹饥荒,逃难到了京城,爹妈都饿死了,就她命好,饿晕在仪龄姥姥家门口,仪龄的姥爷吃斋念佛,积德行善,将她收留下来。因与仪龄额娘年龄相仿,从小便做了贴身丫头。后来又作为陪嫁一起到了这江南的庄园。
打小就跟着主子,虽是主仆,但总透着那么些不同。在主子面前固然还是丫头奴才,可在其他奴才面前那又俨然是个主子。
福妈无疑是忠诚的,当年府里的老主子体恤她,给她做媒,想让她嫁给一个翰林院的编修做正室夫人,那翰林虽不是什么显赫的官职,但总归是朝廷命官。可福妈铁了心要跟着主子一辈子,要是主子不要她,就出家做姑子去。
忠啊!
有哪个主子不喜欢忠心的奴才
她也便顺理成章的留了下来
仪龄出生后,她成了仪龄的保姆
她觉得自己的命连着魂都是主子给的。他们的喜就是她的喜,他们的悲就是她的悲。只要有一丝风吹草动,她就会像条猎犬似的追踪嗅迹。
仪龄知道如果福妈的好奇心不能满足,她就会去跟阿玛和额娘嘀咕,那只会让她更加心烦。
福妈满脸是笑的从楼上下来,她不胖但却结实,眼大有神,她长得白白但却不嫩,典型的北方妇人模样,她的口音集成了山东话的硬朗,北京话的利索,江南话的圆润,不管哪个地方的人听起来都会觉得带着那么的一丝亲切。她把自己毫无保留地献给了主人全家,成了夫人的好帮手、疼爱格格们的好保姆,和某些不忠的奴才们的噩梦。虽然福妈也是个奴才,但她内心的荣耀和高贵感却似乎与主子差不多。正由于她是那样宠爱仪龄,她对她的管教也就没完没了。
大格格,润安少爷走了吗?你怎么没留他吃晚饭呀,我告诉了厨子老赵,叫他加菜的。唉!你这哪像大家闺秀,皇家格格的做派啊?
切!他尽谈打战的事,我听得都烦了,那还有和他一起吃晚饭的心思,仪龄不快的答道。
起风了,你上去加件衣服吧?福妈关切的问道。
不,我想在这里吹吹风,多舒服啊!仪龄坚决的答道。
吹什么风啊,傻孩子,别冻着了。福妈心疼的说。
见仪龄没有反应,她不得不让步说,那好歹再披件衣裳啊,宝贝儿我上去给你去取
仪龄实在受不了福妈的爱护关切与唠叨,她倔强的决定投降
烦死了,我上去好了
仪龄急切的踏上楼梯,她害怕福妈再唠叨
上到楼,打开卧室门,背后还是传来福妈的声音
记得待会儿下来吃晚饭,要是不愿下来,我给你送上去
仪龄真的要崩溃了,她捂着耳朵,用脚后跟踢上房门。
晚上仪龄没有下去,福妈上来了,还带来可口的饭菜,但仪龄一口也没吃。她躺在床上又一次的想起了铁英。
铁英是个极理智也极有理想的人,一有闲暇不是用来做事,就是用来思考,用来憧憬远大却不虚幻的未来。他对任何人都是不亲不疏的,不轻易透露自己的喜恶。
仪龄一头雾水,始终也不明白,既然他那样的理智,那为什么要娶一个亡了国的公主?那会拖累他,妨碍他实现远大的理想。
是怜悯还是伟大,他的男子汉气魄只有使她更加爱他,他那种对个人的克制的只能使她更决心去把他夺回来。
她甚至做好了准备,等待他留洋回来向她求婚,对此她从未怀疑。她太年轻太自信了,从来不知道什么叫失去。现在,如同天塌下来般,坏消息终于降临。
仪龄整晚没有睡好
早晨起来,饥肠辘辘的她热了杯羊奶,就着昨天未动的晚饭吃了下去。
填饱了肚子也打消了福妈的疑惑,要是她上楼看见自己没吃晚饭,那又是一场风波。
家里伺候她的奴才有的是,可她心里仍然空荡荡的,阿玛和额娘不在身边感觉总是不一样,虽然她不会把这样的心事与他们分享,但他们在身边,总是会给她很踏实的感觉。
阿玛五十有五了,可看上去才象四十多,精明坚毅的脸上那一丝淡淡的皱纹更增添了成熟男人的韵味。
身为皇族,但却有着文明的举止,和善良的内心,从不无故惩罚奴才们。但奴才们却从来不敢因此轻视与糊弄他们这位有着西方绅士风度的皇族主子。早年的英国军校生涯,养成了他守时认真,赏罚分明的性格,所以对于那些有必要惩罚的奴才,他并不会宽容,不过惩罚过后,他总是会给他们找来大夫医治,并且还必定是西医,用药方面也不吝啬。
仪龄对父亲从来没有畏惧,她是父亲的第一个女儿,总是得到更多的宠爱与关怀。
额娘刚刚四十出头,是个典型的旗人贵妇。从小受过良好的中西教育,在这座远离京城权利中心的庄园中,她总是穿着洋装。她是那么的高贵与典雅,白嫩的脖颈细细的,从天鹅绒上衣的真丝圆领中端庄地伸出来,一头秀发丰盈浓重。
她的眼中总会有一些焕发的光采,笑容中常伴有有阳光般的温煦,甜美轻柔的声音中有种说不出的韵味,她无疑是一个非常美丽的女人
在仪龄的印象中,她母亲似乎一直都是这个样子,无论在何时,她的声音,总是那么柔美;无论出现什么样难以应付的局面,她都是那么沉着与应付自如,她总是平静的,总是挺直着胸脯。仪龄从没见额娘靠着椅背坐下,除了用餐也从没见过她手里不拿书或是纸和笔就坐下,即使是陪伴孩子或审核府中账目的时候。
额娘总是庄重安祥的,从未让人见过她有慌张的神态,她的衣着总是那么有品位,都是巴黎应季的时尚货。每当家中要来西洋客人或是如她般西化的旗人贵妇,都得花上几个时辰梳妆,直到她自己觉得没有任何瑕疵为止,不过若是紧急的时候,她的梳妆也能随机应变,恰到好处。
仪龄的卧室在阿玛和额娘的隔壁,每当天亮前福妈那极有特点的脚步声响起,,接着便是急促的敲门声,然后是福妈大声的汇报,报告府里又出了这样或那样的事。从狭窄的门缝偷偷望去,看到额娘从微亮的卧室走出来,福妈手上的烛台照亮了额娘。此时的额娘头发已是梳得齐齐整整,外套也是纹丝不乱。
阿玛和额娘是大清的皇亲国戚,旗人的发源地在关外,显贵的亲戚们也绝大数住在北方。但他们喜欢南方,并理所当然的认为自己是南方人。虽然南方和南方人有许多东西让他们无法理解。但是南方士绅良好的教养,开明的言行与思想,对他们极有触动从而全心全意地接受,并成为他们自己的生活。他们甚至学会了唱昆曲,学会了平等的与西方人交流。
然而,旗人还是旗人,皇族还是皇族。阿玛的生活习惯和思想变了,但他不愿改变自己的态度,即使他能够改变。他羡慕那种棉花,养桑开丝厂的新兴资产阶级,羡慕他们温文尔雅地坐着英国车与法国车,从他们的城里的大宅而来。可是他永远也学不会江南式的文雅,他们那种缓缓的糯糯的软语,他听得特别的不顺耳。他们高兴时会豪赌,在一副牌局上押一笔财产、一个铺子或一个容貌姣好的丫头。或是新厂开业时时,向穷人和他们的孩子们散铜板和银子,那种财大气粗的爽气是他十分喜欢的。而他作为一个经历过战争游学过西洋的壮年皇族男子知道什么叫时世艰难,因此永远不会满不在乎但却体面地输钱。满族是一个渔猎民族,他们是个尚武的民族,这些汉人,声音柔和,面对统治者不易生气,有时懦弱得十分可爱,所以阿玛喜欢他们。不过,这位皇族身上充满了祖先坚韧的遗传基因,骨子里把他和南方汉人严格的区分开来。
但他又是善于学习的,从汉商那里他学到了他认为有用的东西,其余的便拒绝了。他发现精于理财是所有的南方人特点中最有用的,那些西方列强那个不是统治者及国民善于理财的国度,旗人向来歧视商业,但现在的形势容不得他们再继承祖先这一传统。
他是旗人中难得的精于计算,理财置业的高手。普天之下,莫非皇土,率土之滨,莫非王尘。他们家原有的土地是皇上赏赐的,种植棉花,地方官府从不敢来征税。他们家的奴才也是皇上赏赐的,干活从来无须支付工钱,男奴才和女奴才结合,又会生出很多小奴才来。永远有使用不完的劳力,他不断买进临近的地亩,庄园越来扩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