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坐在去机场的出租车上,妈妈送我,爸爸很早就不跟我们生活在一起了,因为许多年前的出轨,所以永远宣布退出了我们的生活,因此我痛恨第三者,可是之前我一直都游弋在不单纯的感情生活里,直到最终兔子的背叛,把所有沉睡的梦惊醒,我似乎变成了另外一个人,对朝三暮四的感情生活彻底免疫了。我把自己的心埋在很深的冰下,小微是迟来的春天,在她一步一步的将我的心解冻后,却带来了更霜冻的季节。
妈妈的临行切切语,让我自己照顾好自己,等我安定下来了,她也会过来。我的心不在焉,这一走,真的是不回来了啊。那个星星满天的夜晚,终究是要在我和小微之间划上一个句号了。哈尔滨,那是一个有着我沉痛记忆的地方,小微去那里干嘛呢,她为什么要骗我呢,我带着很多的问题登机,连脚步都是沉重的。我努力不去思想,很多年后回头看。哈尔滨是我和小微生命中一个有转折意义的城市,那座城市记住了我的伤痛,也记住了小微的从容。我对着妈妈说:“不要哭,很快就要见面的。”我背着妈妈的眼泪和自己的伤悲拿好了离开的登机牌。
要了一个靠窗的位子,靠近紧急出口,这样我的腿可以升直,可以没有牵拌。当飞机起飞时,我的耳畔兀然失去知觉,那种状态似乎是清醒和迷茫交换,心吊在半空中了,没有落地的脚,而它的翅膀受伤了。等一切彻底恢复正常的时候,我已经身处三万英尺的高空了,原来离开真的只是把脚步迈开而已,之前的所谓纠缠只是迈开前的兔丝花,离开依靠的大树,现在要自生自灭了。转眼间,天涯就在眼前,而咫尺落在身后了。我看着随身小包上不解世事的樱木花道钥匙扣,第一滴泪洒在三万英尺的飞机座椅扶手上,瞬间被分化流散了。这一滴泪是为谁而落得,兔子,小微,妈妈还是我自己?也许谁都不是,只是为了离别的饯行。
12个半小时的航程,我粒米未进除了喝水,飞机上的东西根本就引不起我的食欲,而且没有咀嚼的欲望。我留恋我的窗口,即使是在深夜,窗外漆黑一片。我能在窗口的镜子里看到自己的影子,清晰而真实,那张彷徨的脸,对未来的未知,对想象中假象的渴望澄清,还有澄清无望后的茫然失落。我在我侧脸的注视下,浅浅睡去。
醒来的时候手腕上的手表指向凌晨12点,那是上海的时间,而机场外的天空是高清明亮的,欧洲时间是下午六点,经过十几小时的高空颠簸,我安全抵达巴黎戴高乐机场,带着一身的疲惫和落寞。法航的空姐是带着温暖微笑的中年妇女,bienvenueenfrance,我对她微微的笑着,缓缓走出机舱。
我祈祷自己在巴黎的新生活可以冲淡一切该遗忘的细枝末节。
把手表的时间调回六小时,我推着我这一生的行李,慢慢地徒步在戴高乐机场,它在我眼里其实跟迷宫没有区别。到处都是人,似乎就是一个很大的空地被隔成了无数个小方格,每一个人进去了可能就会出不来。所以我的脚步略显彷徨,走每一步似乎都要考虑很久且缓慢,生怕回不了头转不了身成全遗憾。
而法语这个东西,陈列在书上的时候似乎还是温文斯亚的样子,一旦展示在公众场合它的貌似长牙舞爪让我忘记了它曾经的模样,机场内的法语指示牌几乎都让我崩溃,只能下意识的跟着大部队,涌向出关的关口。
妈妈在法国的一个朋友来接我,我留学的事情就是徐叔叔办的,他回上海的时候我们见过,很儒雅的一个男子,个子很高,跟我不相上下,我对他是有好感的,听妈妈说,他为了一个女子,孑然一身到现在。在巴黎经营着一家中餐厅,以后我就将借宿在他的家里。
“徐叔叔。”我微笑着给了他一个拥抱,他瘦削的肩膀让我感觉在拥抱自己。他一直都是那么瘦,妈妈说,他年轻的时候曾经是大学里有名的才子,后来爱上了一个吸毒的女人,最后那个女人败光了他所有的钱,跟着别的男人走了,而他带着一颗破碎的心来到法国,开了一家中餐厅,中餐厅的名字是“被遗忘的时光”。
“小木,十几个小时的飞机累不累啊?”徐叔叔总是让我感觉亲切的,和他之间的交谈似乎并不需要过多的言语修饰,他握着我的手,我在异乡听到乡音感到倍感温暖。
“不累,就是肚子饿了,这飞机上的东西真不是人吃的,我十几个小时没吃东西了。”面对徐叔叔的时候,我变成了一个孩子,特别是在这清冷生疏的异乡。我感觉我可以安稳的依靠,我感觉我可以安定的落脚,这让我觉得安全,也让我心生依赖。
“走,上车,我带你去吃地道的法国大餐。”徐叔叔接过了我的行李,揽着我的肩膀。忽然我觉得自己和徐叔叔一样,也是孑然一身的了。那时候小微的脸再一次划过我的眼前,遗憾让我轻轻的叹了口气。
“不用了,我特别想吃中国菜,就去“遗忘的时光”吧。”经过这一路的疲劳颠簸,刚到巴黎的我已经开始深深怀念故乡的一切,现在如果可以吃一点小炒,喝一碗土豆小排骨汤那应该是一件很惬意的事情吧。
徐叔叔显得有些愕然,但是他只是笑了笑,然后说:“好,那我们现在就回家。”
回家,这个字让我恍然间想泪如雨下,小微,你知道吗?心安就是家,而你,你在哈尔滨一切都还好吗。
走出机场,已经是昏暗的傍晚,太阳离开了天空而月亮准备上线。巴黎的空气比上海微微的湿,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里的人们因为浪漫而孕育了太多的眼泪,满大街的金发碧眼。忽然觉得巴黎的天空很低,也许是心情有些压抑吧。我即将在这个陌生的城市,开始我形单影只的日子了。
徐叔叔把我的行李放在了他车的后面,然后我们踏上了回家的路,街边的行道树居然不是梧桐而是一些枝干细小的单薄的树,叫不出名字,只看到5米一棵5米一棵标志着我呼吸的痕迹。穿过香榭丽舍的时候,璀璨的霓虹灯刚刚亮起,老佛爷里面那些一线的品牌在灯红酒绿的应衬下显得高贵而孤单,是的,挥之不去的孤单。一路上那些曾经只有在电影里看到过的街景以一种倒退的形式呈现,迅速而把握不住,清风拂面,风怎堪怜。
徐叔叔说给我联络了语言学校,我将先学习三个月的法语,然后才正式开始我在这里的学业,一路上他都很健谈,可能在这里一个人久了,长时间都没有一个可以用母语畅谈的对象了,所以神情有些欢快也有些激动。“对了,木子,上次来上海的时候一起吃饭的那个女孩子,现在你和她怎样了阿?”我知道徐叔叔说的女孩子是兔子,有一年夏天他回上海办事的事情,我们一起吃过饭,那时候的兔子,还是不懂伤害为何物的孩子,看到龙虾上桌的时候还会欢快的说,哇塞,好漂亮啊!只是后来她自己变成了龙虾身上最伤人的钳子。我淡淡地笑了笑,说:“噢,我们分手了。”让我诧异的是,说起兔子自己的感觉似乎已经很淡了,好像就是一个多年以前的朋友,离开自己的生活很久了,所有的刻骨铭心都烟消云散了。七年,居然也可以平常的散去,小微,我想我也是可以把你忘了的,我可以的。
“法国的女孩子都很漂亮,而且也有很多的华裔,你不要担心,徐叔叔会替你留意的。”他拍了拍我的头,很轻松的安慰口气。只是那么多年了,你依然单身,并不是你遇到的每个人,都是可以并肩的,徐叔叔,难道不是吗?我只是没有问出口,我知道他的伤痛,也许眼睛看不见,但是一定隐藏在哪片树叶的背后,暗暗的遮盖默默的守候。
四十五分钟后,我们回到了“被遗忘的时光”。
巴黎的大部分房子,窗框都漆成白色,感觉整个城市都很干净。“被遗忘的时光”是一栋两层楼的小洋房,底楼是餐厅,楼上是客房。我到的时候正好是用餐时间,人来人往,杯光盏影,络绎不绝,原来全世界的喧闹只得一种。餐厅里的装修古色古香,桌椅都是仿明清时代的家具,黄花梨隐藏着历史和故乡的味道,带着淡淡的暗香,触手阴寒却温润。偶尔角落的雅座,都用屏风挡着,上面或梅兰竹菊,或金陵十二钗,或妙玉赏雪,或黛玉葬花。还有不得不说的是餐厅里的灯,确切地说,那应该是灯笼,只是曾经的明火已经远去,这里的灯笼长明,它们如同一些藏在深闺的女子,只得蒙纱一面,高高低低的排列,出闺无望,红色面罩下笼射着寂寞的心,陪着岁月,却于岁月先老去。
“这些都是我在东台路收来的,为了这些东西,我可是来来回回的上海巴黎跑啊,怎么样,有没有感觉回到了明清时代?”餐厅是徐叔叔的唯一和依靠,妈妈说那个女人离开后,徐叔叔那颗爱着的心就死了,他一个人来到巴黎,从路边摊开始一直到现在初具规模的中餐厅,每一步走的都不是如常的辛苦,餐厅是他的孩子,是爱断情伤之后留给他缅怀记忆的孩子吧。
“嗯,挺好的。”不知怎么的,我觉得自己离开了大上海,却来到了一个小中国,不过这感觉似乎还不错,至少没有异乡的陌生和尴尬了。徐叔叔让我先上楼整理一下行李,顺便把疲惫洗掉,然后下来吃饭,他关照厨房给我在灶上炖着土豆排骨汤。
楼梯也是木质的,踩上去吱嘎吱嘎的作响,好像摇曳的秋千链条在摇动时互相碰撞互相爱恋。我的房间在走道的最后一间。走道是昏暗的,只有一盏灯记载我的脚步,拉长我的思念。行李拉箱在木质的地板上滚动,咕噜咕噜,咕噜咕噜,滚动着我摇摇摆摆的青春。
房间不大,但是收拾得很整洁,打开窗可以看到对街的喷泉,有人在夜色下拥抱,这个世界从来不欠缺爱情,但是爱情每每在颠覆着这个世界。我把自己的行李收拾好,各归其位,去洗手间洗手准备吃饭,偶尔抬头看到镜子中的自己,灰色的脸,因为没有睡好眼睛布满血丝,胡子都已经长了出来,颓废的装扮,头发有些乱,不再是小微喜欢的桀骜的样子了。想到小微,心莫名的痛,这个小骗子,不经意间在我的心里种下沉睡的种子,萌芽后她带着春风逃跑了,从此无踪。
下楼的时候,徐叔叔已经在等我了,坐在屏风里,世界似乎就在红尘之外了。徐叔叔开了一瓶上好的红酒,在一边斜斜的醒着,空气中散漫着甜香微涩。四个小炒一个汤,我的食欲完全上涌了起来。离乡菜贵,曾经在上海被我不屑的炒青菜都能在这里让我欢笑满怀。空间真的是一种诡异的东西,它让相同的自己陷入不同的迷离,抽身无力。两杯红酒下肚,有点微醺,徐叔叔开始陷入一种亢奋的悲哀状态,他开始无语,我知道他开始思念,酒精是一种让人快乐让人痛苦的东西,它带来你该遗忘的,加深你的感官,并无限放大。
醉在异乡,或者说并没有深深的醉意,只是目眩神迷。陈年的红酒入口香醇,在齿间游荡后归于尘土,暖气在胃里激荡,寻求归宿。气氛显得温暖而悲伤。徐叔叔问:“你妈妈在上海还好吗?有没有说什么时候过来?”妈妈和徐叔叔是高中开始就认识的老友了,曾经在徐叔叔最落魄的时候拿出仅有的一些存款,帮助他来到了法国,所以对于妈妈他是有深深的感激的。“嗯,挺好的,她说等我在这里安定下来后就过来,然后可能就不再回上海了。”
“上海。。。。。。”徐叔叔的眼神开始变得有些深邃,“这些年你妈妈一个人在上海也很辛苦了,她过来至少我可以照顾她,一个女人的打拼是要用岁月和青春做代价的,你也长大了,她应该好好休息休息了。”口气中满是婉转的怜惜。
是啊,我的孤独的坚强的妈妈,从我有记忆开始就一直是一面不倒的墙,在父亲离开我们之后独立一个人支撑这个支离破碎的家,照顾顽劣的我,好像是一个公转自转的陀螺,没有鞭子的抽打都能自主的转动,没有意识停下来。想到这里,心微微的酸,我该给妈妈打一个电话报平安吧,想到这里,我站了起来,走向墙角的电话机,那是现在在上海已经绝迹的那种古董式电话,拨号的转盘代替了按钮,拨一个号码转盘就赚回一圈,嗒嗒嗒搭的响声应衬着我暗暗的心跳,此起彼伏,不绝。
电话通了,但是很长时间都没有人接,我看了看表,上海时间应该是凌晨三点,妈妈应该已经睡下了,我挂断了电话,让妈妈好好的睡吧。回到餐桌上徐叔叔说:“给妈妈打电话啊,我已经报过平安了,你放心吧。”我顺着徐叔叔眼角的皱纹看到他低眉顺眼的落寞,这应该是一个招女孩子喜欢的男人啊,怎么就一个人在这里独守了?这个世界上每个人的心里都有一个树洞,埋藏着一些曾经的枯叶,虽然已经枯萎了,但未必腐烂入土,可能还血肉淋淋的坦陈在那里,等待你去挖掘或者等待你去埋葬。
可能因为喝了点酒,那个晚上我睡得很安稳,几乎没有挣扎就这样睡去了,一夜无梦。小微,如果每一夜的梦里都没有你,不知道那段曾经会不会就这样被抹去,悄无声息。
我开始了我在巴黎的新生活,每天早上在清冷的街道上穿越着去学校的小径,开始认识新的朋友,开始融入当地人的生活,开始在精神上懒散,开始在咖啡厅里无所事事消磨时光,开始喜欢嚼毫无口感可言的法式面包,开始逐渐用法语取代英语和身边的人交谈。只是有时站在纵横交错阡陌无定的街头,会经常想起上海的风,那曾经吹散小微头发的风,竟深深吹入了我的心里,在巴黎开枝散叶了。
巴黎的秋天很漫长,落叶无踪行云无定,我的生活单调而稳定,每天往返于学校,晚上就在餐厅里帮忙,和当地人的沟通对我的法语很有帮助,我的发音和我的语法逐渐走上正轨的道路。偶尔和妈妈通电话,问问上海怎样了,妈妈总说,我马上就要过来陪你了。妈妈,你能告诉我上海怎样了吗,我离开后的上海,是不是比以前更孤独了?人民广场还是那么喧闹吗?是不是没有人知道,我已经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