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从学校回餐厅，已经夕阳西下，我骑着单车从街边拐弯然后在餐厅门口停下，我看到一个女子的背影，黑色的长发到腰际，上下打量着我们的餐厅，手里可能拿着类似于地址的纸片。我走上前去：”bonjour”那女子转过身来，我一看，应该是个中国人，人很瘦，脸是不健康的苍白不见血色，有很深的黑眼圈，应该是沉溺于夜生活的动物。尽管这样，依然是一张很美的脸，脸颊深深的陷下去，五官很立体，超过三十的年纪，如果不是因为憔悴而苍老，看不出实际的年龄。她看了看我，说：“请问徐立行是在这里吗？”字正腔圆的普通话，声音沙哑。

“噢，徐叔叔现在应该还没有回来，要不你先进来坐一会儿吧。”我上前准备帮忙提她的行李，她用戒备的眼神看着我，阻止我碰她的东西，眉头深深的皱着。“不用了，我就在这里等他。”随即便转过身去，留给我一个沉默的背影。

真是个奇怪的女人啊，那样生人勿近的样子，满脸的抗拒/进了餐厅我给徐叔叔打了个电话，他听完我的叙述后只是淡淡地说，“木子，你跟她说我已经离开这里了，让她走吧。”随即电话就挂了，我听不出他这段话的颜色，是平淡的苍白还是枯萎的灰暗。

我走出餐厅，那个女子就在门边上的阶梯上席地而坐，长裙落地，低着头，头发垂下遮住了半边的脸，夕阳照落下一地的无言。“小姐，你要不今天还是先回去吧，徐叔叔可能有些事情赶不回来。”我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上去温和柔软，尽量让这个说辞变得诚实可信。她只是陌然间抬起头，看了我一眼，站起身，说：“既然他不想见我，那我就进去等他好了，麻烦你帮我搬一下行李。”移动的时候没有风，我只看到她的背影，还有飘散在暮色中的长发拂动。

“latte”我问她的意思，初冬的latte总给人温暖的回味。

“不喜欢喝咖啡，给我一瓶红酒。”她自顾自找了一个靠窗的位子坐下，夜色渐渐的深了。我不知道徐叔叔何时才会回来，确切地说会不会回来，但是这个女子似乎有信心把自己等成化石。

事实是，半个小时以后徐叔叔就气喘吁吁的出现在餐厅里了，那种曾经苍白灰暗的颜色变成了激动的潮红还有略微的忧伤蓝色。

红酒在等待的半个小时内已经接近瓶底了，这个女子的脸泛出不健康的红，在看到徐叔叔的那一刹那，泪如雨下，双膝触地，“立行，我回来了。。。。。。”，她在所有人的侧目中开始抽泣。

徐叔叔走过去试图把她扶起来，但是她倔强的跪着，用眼泪陪葬。“霏霏，起来吧，有什么话起来再说，这里是餐厅，那么多人看着呢。”徐叔叔难掩自己的宠溺，我幡然间醒悟，原来她就是曾经让徐叔叔一无所有的那个女子，那个卷走了他一切的女子，现在居然回来了。

小微，你说时间是什么，它真能带走一切吗？

徐叔叔应该是恨她的吧，不仅仅是因为她带走一切原本的繁华，而是心的背叛。但是如果没有痛彻心扉的爱，哪里来刻骨铭心的恨呢。一切因果在诞生前就已经注定，所有的支离破碎都只是一种伏笔，隐藏着最深的昭然若揭。

霏姐在徐叔叔的搀扶下黯然起身，跌坐在座位上，“我给她去倒杯热水吧。”我起身。我觉得这样尴尬的气氛让我有些难堪，不如找个理由离开。“你陪她说说话吧，她喜欢喝柠檬水，我去给她泡。”徐立行，这个依然体贴依然心软的男子，可能是恐惧这样直面的面对，选择换个地方呼吸。

我在霏姐的面前惶然坐下，那张苍白得没有血色的脸布满泪痕，抽泣有时候是一种一旦开始，就一发不可收拾，欲罢不能的行为，每每曾经的点点滴滴都是一个破堤的缺口，暗示着随时的一泻千里。霏姐抬头看了看我，说：“你是季嫣然的儿子？转眼就那么大了。”我有些愕然她怎么知道我妈妈的名字，她们之间至少相差十岁。看到我吃惊的样子，霏姐用手擦了擦冰凉的脸，说：“一直听立行说起你妈妈，在上海的时候也一起吃过饭，你的眉目长得很像她。”我的确是长得像妈妈，我的眉毛我的眼睛几乎都是妈妈的翻版，有时候会有些泄气，如果我是个女孩子，应该就是年轻的妈妈吧，快乐朝气有自己选择一切的自由，也有选择了一切终不后悔的勇气，这样妈妈就不会有遗憾了，她会看到她未了的一切在我的身上找到终结。

徐叔叔拿了一个透明的壶，里面泡着新鲜的柠檬，切开后经脉清楚，香气扑鼻。用滚烫的水泡着，暖手的时候也暖心。三个人有些奇怪，我欲起身离开，眼神与徐叔叔的交错，他示意我坐下，我想他可能需要一些支撑，才能够坦然地去面对霏姐，面对她的娓娓道来。而我就当成是一个故事，一个与我无关，却必须旁听的故事，柠檬水的香气在徐徐上升后烟消云散。

“立行，我把毒戒了。”霏姐的眼神流露出诚惶诚恐但是却诚恳带着决心。

徐叔叔叹了一口气，“这已经是第三次了，霏霏，每一次你都很决绝得告诉我你戒了，但是不出三个月就故态重萌了，我还应该再相信你吗？”

“真的，这一次真的是真的。”霏姐很认真地说着“真的”，反复的强调着。“我知道是我不对，我不应该带走你所有的钱，还跟别的男人跑了，那个男人，他不是人，他花光了我所有的钱，毒瘾上来的时候连我都不放过，还要我出去坐台赚钱回来给他买毒品。”霏姐的情绪又进入一个重复激动的轮回，可能曾经的岁月真的不堪，不堪到她自己都没有办法面对。我看到徐叔叔的眼角有些湿了，带着粉红的轮廓。

“不要再跟我提以前的事情了，很多事我都已经忘了。”徐叔叔在深呼吸之后缓缓道出。

“我知道你没有办法相信这次我是真的悔过了，我知道我曾经的劣迹斑斑已经让我没有办法回头了，可是立行，如果不是下定决定离开那个黑暗和伤痛的世界，我不会进戒毒所。不会在十个月非人的戒毒折磨后彻底戒掉，我也不会扔下我在上海的一切来这里找你。我真的想和你重新开始，我想弥补自己曾经犯下的错。你给我时间，我证明给你看好不好，给我一点时间啊。。。。。。”霏姐好像是一个被宣判了死刑的罪犯，在努力争取着最后一次上诉的机会，而徐叔叔手里的天平，是在摇摆吗？

小微，如果天平在你的手里，你会选择蒙上自己的眼睛，让心决定它的倾斜吗？霏姐，她应该是徐叔叔的宿命吧。那谁，是我的宿命呢？

徐叔叔把走道另一头的最后一个房间给了霏姐，她开始了自己在巴黎的新生活。平时就在店里帮忙，由于她的法语没有基础，所以徐叔叔安排她去念语言，在我隔壁的初级班里，有时候遇上了便和她一起走回家，有时候遇不上也不会刻意的等。她对徐叔叔嘘寒问暖，典型的江南女子，面对自己的爱人心生雀跃，但是徐叔叔始终都和她保持一个手臂的距离，我知道他这是为了保护自己。曾经我和小微之间的一个手臂，现在漫长到了天涯海角，都没有找到应该到达的彼岸。

我在慢慢的学习和看似无心的等待中，收到了小微的第三封信。现在收到信时会微微的笑，虽然否定自己是刻意的等待，但是那种欢愉，只有小微的信才能带来。我也告诉自己不要去问那么多问题，至少不再苛求答案。有时候不知道是一种至高无上的幸福，至少我们还联系着彼此，至少我们没有被遥远的距离，无数的土地，匪夷所思的高山，还有难以跨越的海洋所隔断。

小微给木子的第三封信：letter3

－木子，一切都还好吗？

－温暖就这样袭上心头。就是这样一句短短的问候，我想起走路有风的日子，想起那些曾经的街灯被拉长的影子，想起曾经靠在我左胸口上的小微的脑袋，想起她婴儿般的拍抚。。。。。。

－木子，心情差的时候总会习惯性的拿起笔写些什么，这是许久以来养成的一种习惯，一直以来我都喜欢用这种方式来生活，无论是悲伤的或是快乐的，这是我记载生命的一种方式。上海已经很冷了，今天全副武装出门上班的时候，车子实在太挤了，于是我就把自己的手套遗落在某个不知名的角落了，有些沮丧。这是我一个朋友在两年前的圣诞节送给我的礼物，完全对我的胃口，我很喜欢，曾几何时我和这个朋友就没来由的疏远了，但是看到手套就会想起以前一起牵手逛街的情景，而现在纪念物掉了，疏远成了铁铮铮的事实了。有时候，到底是我们在改变这个世界，还是我们在无奈的被世界改变。

不要介意阿木子，并非想告诉你一些不快乐的事情，我知道你一个人孤身在外一定会有些许的不如意，毕竟不是在自己的国家怎可能事事顺心，我可能把你当成了一个远方的倾诉对象了，距离让我感觉安全。

你的法语现在是不是第三母语了？我准备寒假的时候再继续念下去，只是景物依旧，人事全非了。公司的老板去了欧洲汇报工作，也会去法国。据说，明年，也许后年就会轮到我了，所以我想念好法语，应该是对工作有些帮助的吧。如果有一天我突然出现在你的面前，不知道你会是怎样的心情，会开心吗？

在巴黎还踢球吗？小心你的腿，不要再受伤了，出门在外，照顾好自己，岁月也就这样眨眼间过去了。

你收到这封信的时候应该快到新年了，新年快乐哦。

小微。

看罢一头雾水，小微不是说要去留学么，怎么又开始工作了呢，难道出国的计划最终还是胎死腹中了？？？小微的信让我感觉她心情的不佳，我开始担心，我很想知道她那里究竟发生了些什么事情，我甚至在瞬间有提笔写信给她的冲动，可是我在写下她名字后停住了，一个手臂的距离，天涯海角的咫尺，难道我还应该弥足深陷吗？

小微，挫折总是让人成长，希望下次收到你的信，你已经豁然开朗，新年快乐！！！其实，我知道你一定能走过所有的坎，而我，我一直都在的，在天涯之外的咫尺，在方寸之外的红尘。

尘埃继续，巴黎已经正式进入冬天，巴黎的冬天和上海不同，比上海更萧瑟，大街上走动的人很少，喷泉不再欢乐舞动，它的旋律被温度冻住了，不知道谁能冻住时间。树枝上没有一片树叶，只是光秃秃的枝丫，看似无限的向上，却永远接触不到太阳。我开始戴小微给我的手套，温暖的柔软的来自我故乡的手套，它保护着我的手，继而滋养着我的心脏。

一天早上我起得很早，打开门准备下楼跑步的时候，看到霏姐的背影，穿着睡衣走入了徐叔叔的房间，很久都没有出来，我微微的笑，徐叔叔的孤独也许注定要她来终结的吧。等我在巴黎清晨清冷的空气中结束我的晨跑回到餐厅吃早餐的时候，他们已经在那里了，那是让人羡慕的一对，霏姐小鸟依人得靠在徐叔叔的身上，轻声低喃着什么，徐叔叔侧耳听着微微的点头舒展的笑着，脸上是久违的幸福的光彩。小微，你知道吗，那一个瞬间，天使真的降临人间。。。。。。

“小木回来啦，来准备吃早餐了。”霏姐热情地招呼着我，很自然。相反徐叔叔倒有一丝的尴尬，可能防线的最终被攻破让他觉得些许的难堪，尽管是在爱的名义下。

我尽量让自己看上去浅笑依然没有丝毫的破绽，徐叔叔终于不再孑然一身，对他，对霏姐，对我，都是一件让人欢欣的事情，我坐在这对恋人的对面，眼前是我的早餐，他们似乎是在另一个世界欢笑着，而我，我希望天堂放假，天使全部流落民间。小微，你应该也是一个天使吧，你善良，你执著，你坚强，你果敢，只是你没有翅膀，你来不了我的身边。。。。。。

小微给木子的第四封信：letter4

木子，一切都还好吗？

又是一个星期一，上海又是一个阳光灿烂的日子，很久没有下雨了，空气中曾经弥漫湿渌的味道消失了，气温也比往年偏高，一点都没有冬天的感觉，可是梧桐树叶却依然不知愁苦的飘落着，也许只有她们才能感觉到冬天的一丝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