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对于沉睡的我而言,已经没有太大的意义,只是一分一秒的过去。我躺在那个冰冷的手术台上,失去所有的意识。我不知道医生手里的手术刀准备从我脑壳的哪一部分开始,我不知道所谓的切除是否会鲜血淋淋,我不知道自己的神经能不能抗住这样的蹂躏。在那五个小时里,我是彻彻底底的透明,没有一丝的颜色。所有的记忆,所有的杂念,所有的片断,所有的上海巴黎,所有的前尘后事,都好像从来没有发生过一样。我是初生的孩子,坐着一叶孤舟来到这个世界,衣不蔽体,我的诞生用哭泣来引指方向,我人生的第一盏灯在医院被点亮。而现在,我又回到了这里。只是这一次,在离开和存留之间,我已经无力哭泣了。
妈妈说手术进行了将近8个小时,等我从手术室出来的时候,天都已经黑了,麻药没有过去,所以我依然昏睡着。医生告诉他们,神经上的肿瘤是切除了,但是在一个大肿瘤的旁边还发现了2,3个小肿瘤,这是手术会延长时间的原因。一并切除后发现血管比较脆弱,可能会有随时渗血的危险,也就是说,我还没有度过危险期,依然在死亡的边缘飘摇。医生把我送入了重症观察室,那是一间阴抑的房间,我曾经无数次的从门口经过,房门总是关得死死的,仅有的窗户也被窗帘封的密密实实,从来都不知道里面住着怎样的人,他/她离离开还有多远。只是大部分的时间,出来见光的都是尸体。而现在,轮到我进去了。
小微,我曾经在离死亡很近的地方,想起那个小乞丐的脸,那张残缺破碎的脸,红的白的粉红的色彩斑斓的脸,他用幽幽的眼神看着我,嘴半张开,手里的饭碗有零星的硬币,随着他手上下的摇动而颠簸,发出那个夏天才有的清脆碰撞声。而你,你站在他的旁边,蹲下,在你的手要碰到他脸的那一刹那,你们都在我的眼里消失了,我能看到的除了漆黑还是漆黑。小微,你曾经真实地出现过吗?还只是我午夜梦回时的一场幻觉而已,我想已经没有人能告诉我了。
其实我不愿意醒来,因为醒来后面对的还是昏迷时的那个世界,那个空洞深黑的世界。当我的手指恢复颤动的时候,我先听到的是妈妈的声音:“立行,你快来看,小木的手指动了。”接着是一片激动的抽泣声。之后可能是医生过来了吧,纷乱的脚步声,前前后后不知道多少个人。一双冰凉的手摸上我的额头,之后是针筒,体温计,这一切都很陌生啊。妈妈,你盯着我看了多少个日夜,才会在我颤动的第一刹那就捕捉到我生命的痕迹呢,妈妈。
麻药过去后,被纱布蒙着的双眼奇痛,痛到后来,我已经忘记了不痛是怎样的味道了。我只隐约的听到医生在说些什么,但是我听不清楚,我努力侧动自己的耳朵,我想让自己离现实近一点,但是头很重,重到好像是一块千年的石头,而我已经丧失了移动它的能力。小微,你说,我的噩梦,它算是结束了吗?
两天后,我从那个阴森森的重症监护室出来了,带着一颗依然跳动的心。我虽然看不到太阳的颜色,但是洒落在我身上的,是温暖的光线。我在出来的那个瞬间深深的呼吸,这久违的灿烂,这深邃的金黄,还有,小微,我终于没有永远的睡去,虽然四周还是黑色的,但我还有机会重来一次,你说呢?妈妈告诉我,危险期已经过去了,肿瘤成功的切除,但是伤口需要慢慢的恢复。一个月后,如果恢复情况良好的话,应该就能拆去纱布,重返光明世界了。我听到这话的时候心情很舒畅,阴霾似乎已经被太阳照开并且慢慢的散去。妈妈的心情也好了起来,笼罩在心上许久的乌云终于要变成其他颜色了,阴天,你来人间太久太久了。
心情轻松了,胃口也好了起来,我在一天醒来的早晨居然对妈妈说我想吃腌哆鲜了,这让妈妈兴奋不已。自从妈妈来到巴黎后,每次都是她绞尽脑汁安排我的膳食,而我总是默默地接受,没有评语也没有要求。可是现在,我真得非常想念笋还有咸肉的味道,或者说,是故乡的味道。妈妈转身出门去安排我的思念了,门关上时风吹过我的脸。嗯,小微,是春天的味道了,我闻到了新鲜的青草,温暖的河流,和煦的阳光还有角落里不知名的花慢慢绽放的暗香。
妈妈回来的时候,除了带来一阵扑鼻浓郁的腌哆鲜味道,还带来了小微的信。接过信的刹那,我才意识到自己目前并没有那个能力去看,哑然失笑,却没有太多的纷扰,因为看到只是早晚的事。妈妈给我盛了一碗汤,鲜美得有亲情的味道,而她就在我身边一尺之内,一口一口的喂着。每次入口都是冷热适宜的,我知道之前妈妈一定费了很多心情去冷却,而来医院的一路上却又是想尽办法的温暖,这就是母爱吧。伟大到我根本没有办法仰望,只能安静的依附。妈妈,你对我所有的爱都在这小小的碗里了,我想这一次过后,一定不再让你操心了,之后,就让我做你的港湾吧。
我让妈妈念小微的信给我听,妈妈有些愕然。“小木,这毕竟是你比较私人的东西,妈妈看了不太好吧。”我笑了笑,说:“妈妈,现在我看不见,而你,就是我的眼睛呀。”我看不到她的表情,我的妈妈应该笑得很开心,因为她的儿子,终于长大了。
小微给木子的第十七封信:letter17
木子,感觉上好久没有写信给你了,你还好吗?对我的来信有没有一点的期盼呢?最近由于驻南使馆被炸,三名记者死亡的惨痛案件,情绪被悲伤包围了好久。新闻媒体每天都在追踪报道,可是始终也不见北约有任何回应及措施出台,每次看报纸,那些深入地报道,那些死者生前的事,还有那些残留的照片,都能呛出我的眼泪。怎么就这样死了呢,还在睡梦中吧,一秒钟后连尸体都找不到了。事情发生后,我们很多人都去美领馆前游行了,还有一些激动的孩子在那里焚烧美国国旗,愤怒写在每个中国人的脸上。可是我们又能怎样呢,再怎样我们都换不回三条活生生的生命了,想到这里伤心就不言而喻。这是一个伤痛的春天。
最近上海一下子很热,走在夏天的边缘,气温都在二十七八度,不过今天好一些,因为下雨了.总觉得上海一下雨就特别干净,灰尘都上天了吧。五月八号/九号两天,我去了绍兴的五泄,在诸暨那里,听说是西施的故乡。到达的时候是清晨的五点,所有的喧嚣都还在睡梦里,一切是那么的安静,树就这样很美的站着,水自由的流,感动得让人落泪。我想,如果你在,也会雀跃的像个孩子吧。
无聊的工作一天一天的持续,如同枯之不竭的深井。准备这个月月底提出辞职,因为规定要提前一个月,所以真正的离开还要到6月底的时候。北京的工作依然还没有着落,看来在哪里扎根都不容易呢。我拉了好几次法语课了,不知道为什么,提不起精神去听,也许是对老师本身的排斥,也许是我自身的懒惰,马上要考试了,忐忑。
甲a联赛至今,申花列第二,辽宁第一,大连又惨败,根宝辞职终于被允,接任的是李应发。昨晚看了英超,曼联卫冕成功了,所以挺开心的。
木子,不知不觉你离开已经超过半年,这应该是我给你的第十七封信吧。虽然并不是很了解你收到信时会是怎样的心情,但是每次邮寄对我而言如同邮寄一份心情,给一份远方的思念,希望他平安,健康,顺利还有快乐。
保重,小微。
“还有一张照片呢,哦,很漂亮的瀑布,照片后面还有字。”不知道为什么,小微的信在妈妈的口里娓娓道来,居然是温暖的字字跳跃。“这个女孩子,文笔不错,只是文字读来总有淡淡的忧伤。”
还是小微:
白练入碧潭,
山石两相伴,
入潭白转绿,
源源不绝来。
木子,快乐的感觉很微妙,我知道,当自己站在五泄瀑布旁的时候,我是真正快乐的,希望能与你分享。要知道人生不如意事多到无法想象,我们能做的,也许只是扶起千疮百孔的自己,继续走下去。
小微。
所有的一切我都收到了,小微,虽然我现在还不能去看,但是你的心,我已经看到了。你知道吗?我刚刚从一个劫数中结束轮回,给我点时间,好吗?我现在只需要一点时间了。
春天真是一个美好的季节,而曾经在数天前,我还在心里诅咒这个不祥的季节,我甚至在诅咒巴黎这个城市,这个从我落地开始就蕴含着悲伤的城市,可是现在,我在努力爱上她。有时候觉得人的可笑,当我可以用清澈的眼去直观这个城市的天空,流水,花香,街道,白窗的时候,似乎从没有刻意的停下来安静的目视过。我甚至还不止一次的想离开,因为眼目所到之处没有我真正思念的东西。可是现在,我的眼被白纱遮着,所有的一切都变成了黑色,我居然想起了餐厅路口的喷泉,流动而透明;街道拐角的面包房,那些刚出炉的面包有太阳金黄色的光芒;路边不知名的野花,有最炫目的紫;而那些缠绕在“被遗忘的时光”上缠缠绵绵的爬山虎,风吹过的时候,一层一层的波浪,好像绿色的海,拨动着所有的喜怒哀乐。想到这一些,我就会不自觉地笑,因为我知道,不久的将来,这一些都会变成我眼前可见的事实,我终于在即将失去的时候重获新生。
这些天连医院里的医生和护士也都可爱了起来,她们似乎不再是冷冰而寡言的了,我能听到他们心里的温暖。妈妈和徐叔叔经常来,他们也不再是愁云惨雾了,我逐渐的恢复让所有人心里的阴霾都成为了一种过去。小微,等我全好了,我能来上海看你吗?在接近消失的边缘,我恍然大悟,躲避不是面对应有的态度,如果我真的爱你,我应该努力的抓住你。我不要我们之间继续这种抽离的游戏,时间都累了,距离还在那里,谁堪重负?与其每次对着天空的浮云诉说离愁,不如带你来到我身边,继续我们没有走完的路,让这一段感情完整起来,你说呢?小微,是我忘了带你走,所以你要等我。
我在妈妈的搀扶下,坐在轮椅上,出去呼吸春天的空气。妈妈说:“小木,我准备回上海一次,把那里的房子卖了,公司里善后的工作处理一下,以后我们就生活在这里吧。”说完有幽幽的不舍。“妈,其实我们并不需要彻底清空上海的一切,难道真的不准备回去了吗?那里还有很多的亲戚和朋友,难道一辈子就不往来了?房子还是留着吧,暂时也不缺那点钱。而且,妈,等我眼睛好了我准备回去一次。”我平缓的说出自己的看法。
妈妈有些愕然,我从她的呼吸中轻而易举的听到惊讶。“你要回上海?为什么?”妈妈,我只是想把自己最爱的女孩带来身边,如果她愿意的话,所以请你祝福我们,好吗?妈妈只是把手盖在我的手上,天地之间,无语了。
小微,春天快过去了,炎热的夏天又要来了。巴黎的气候很奇怪,春天和秋天的时间比其他两季要漫长,我这里还是乍暖还寒,你那里是不是已经热上眉梢了?我真诚地祈祷着,我们可以重逢在上海最炎热的夏天,一如一年以前,我们并肩走过时,额头微微渗出的汗,真实而清晰可见,如果这一切我希望能重来,小微,会不会晚了会不会迟到会不会时过境迁?
心中有太多的不确定了,但是,这让我对未来的路充满了想象也充满了希望,小微,那盏明灯在上海被微弱的火光点亮,在巴黎接近毁灭,而现在,我要回来寻找火种了,你把它藏好了吗?
恢复光明倒计时,到最后一个数字的时候,会有人跟我一起欢呼雀跃吗?我也等待着。
唯一担心的,是小微提过的去北京的事情,唯恐我去了上海而她又去了北京,那我们不又要再一次面对时空的错过?冷静下来的时候想到这个,就觉得忐忑起来。想给小微写信,但是没有办法写,如果让妈妈代劳,小微看到不是我的笔迹一定会浮想翩翩。这让我很不安,然而很多时候上天安排好的事情,自有它特殊的轨道,会遵循它的顺序来发生,没有前后颠倒,之前没有任何征兆只是因为这阵风还没有真正的吹到我的脸上,仅此而已。所以我开始相信,水到渠成是等来的,因为水和渠都在那里。
我收到了小微给我的第十八封信,妈妈依然变成了我的眼睛,妈妈说这是张生日卡,有素雅的百合,淡淡的清香,对啊,明天就是我的生日了。
letter18
木子,近来可好?收到这封信的时候,你的生日就要来了吧,祝你生日快乐,希望你在巴黎的日子天天开心,事事顺利。所有心里想的都能变成美好的事实。前些天我一直在想送什么生日礼物给你,正好有个朋友去新加坡出差,我曾经见他手腕上的手链是从那里买回来的,上面锡状的串联上可以刻上自己的名字。觉得很特别。所以这次他去的时候,我让他帮我带了一根,上面刻着你的名字,“木子”。可是人总有少根筋的时候,我的朋友以为是我自己要带,于是按照我的手寸做的,我带了刚好,你可能就带不下了,所以我没有寄来,所以我想还是让它留在我的身边,陪着我吧。但这份生日的祝愿,请相信,我是真挚的祈祷的。木子,我希望你能知道,不管什么时候,不管在什么地方,这个世界上总有一双眼是关注着你的,所以你并不孤独。如果你在巴黎不开心了,不顺利了,想着我的祝福,也许心就会温暖些,快乐些,能有继续努力坚持下去的勇气,好吗?我想在国外,无奈的感觉回答一些,但这是长大必须经历的过程,忍受蜕变是痛苦的,但是蜕变后的欣喜和快乐才是最终目的。我想,你的心里应该比我都明白吧。